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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黎孅    


  「你還是牽好我吧,小心一點。」宋雅鈞及時握住他的手,讓他扶持。

  除了必要的時候外,她不會讓他握著她的手,但以護士的立場而言,她照顧的是名看不見的病患,握住他的手有引導的意味,現在……應該算是「必要的時候」吧?

  「早這樣不就得了。」他還怪她手伸得太慢呢。

  他們手牽著手走,她引導著他走向大海。

  嚴恕看不見,只聽得見聲音,海風呼嘯聲、海浪拍打的聲音……還有海水鹹鹹的味道。

  「現在的海是什麼樣子?」他問,好奇地想知道眼前的一切。

  他腦中有畫面,海的畫面,那代表他的記憶對「認知」的部分沒有障礙。

  宋雅鈞讓他坐在乾爽的沙灘上,掬起一把海沙放在他掌心裡。

  「這是沙灘上的沙,是貝殼沙……貝殼風化後的樣子,偏白金色,很柔細,你可以摸摸看。」

  嚴恕握起一把海沙,那些沙在他指縫中流逝,他細細體會,發現自己似乎是第一次這麼體會大自然。

  「海沙是熱的?」竟然是熱的?他都不知道。

  她回答:「因為曬了一天的太陽,所以海沙會是熱的,除了摸一摸,還可以踩一踩,我滿喜歡腳踩沙地的感覺……」

  「嗯,那我也來踩一踩。」嚴恕聽她說喜歡,連想都不想,站起來直接脫了鞋襪,讓兩腳接觸沙灘,也感受一下她喜歡的感覺是什麼。

  這感覺怎麼說?癢癢的,腳趾縫有沙子卡在其間,可他不討厭這種觸感,甚至可以說是喜歡。

  難得的,他露出沒有嘲諷意味的微笑。

  海風吹拂,他閉上眼睛感受。

  宋雅鈞坐在他身旁,旁若無人地看著他的臉,沒有任何掩飾,任憑眼中愛意流轉,就只看著他。

  突地,她想起有人說:世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在你面前,而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真的呢,如今他們靠得這麼近,手握得這麼牢,但他卻不知道,她愛著他。

  他不記得她了,他的記憶裡,沒有她宋雅鈞。

  其實,她很想告訴他,卻又不敢告訴他,因為怕自己真的是夜夜糾纏他的惡夢,那個拋棄他的女人。

  她怕他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後,會憎恨她。

  所以,她只好什麼都不說,就這樣陪在他身邊,做自己能為他做的事,讓他健康、讓他快樂,把這一段時間……當成偷來的。

  因為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發現她的秘密,不知道他哪天會恢復視才看見她,不知道他何時會恢復記憶,不知道……舅媽和安蓓何時會再出現,把她趕離他的身邊,她只能保持沉默,和他維繫著最遠的距離。

  她不想離開他啊,真的不想。

  「起來吧。」宋雅鈞拉回思緒,抹掉眼角滑落的眼淚,對他說。

  「要回去了?」也太快了吧?嚴恕明顯不想這麼早回去。「……你在幹麼?」

  才想要拖延一下回去的時間,他就感覺到褲管被人捲了起來,還捲到了膝蓋上。

  「來到海邊,當然要玩一下水。」宋雅鈞幫他捲好褲管後,拉著他的手奔向海浪。

  「玩水?我怎麼會做這種事?哇——這啥?」他本想抗拒,才不想把自己玩到全身濕,可來不及了,他踩到了濕濕的沙地,接著是一陣冰涼的水突如其來扑打在他腳上,讓他驚跳起來。

  嚴恕的反應讓宋雅鈞笑出聲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被不在意料中的事物搞得狼狽的模樣。

  「海浪啊。」她告訴他,那一波接一波打在他腳上的水,是海浪。

  這也是嚴恕醒來後,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了喜歡的東西——

  海、沙濰,還有宋雅鈞銀鈴似的笑聲。

  第4章(1)

  嚴恕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一個怎樣的人,靠著別人的轉述來瞭解自己的過去,他覺得那些人說的都是屎。

  但無論如何,他明白自己不喜歡事情僵在原地,進退不得。

  他失憶了,也失去視力,這兩件事情哪一項比較讓他頭痛——答案是兩個都一樣,他分辯不出有何差別。如果能一併解決,那最好,如果不行,起碼也要解決掉一項。

  若讓他想起他是誰、他的過去,好歹他能知直接下來要怎麼走。

  若恢復視力,起碼生活起居他可以自己來,也能靠自己的雙眼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目前,他只知道「嚴恕」這個人很有錢,不用為生計煩惱,只要花錢就能找到願意照顧他的人,包括為他動手術的人。

  James·Li就是據說花了他很多錢請來的眼科權威醫師,對方願意解決他失明的問題。

  「我有把握能讓你恢復視力。」遠從美國來到台灣為嚴恕主診的James·Li,看了下他的病歷資料之後說道。

  「那還等什麼?快點動手術吧。」

  「不過,我沒把握你的視力能夠維持下去……」James·Li皺了下眉頭。「手術後三周,只要維持三周你還能看見東西,那就沒有問題了。如果三周內,你的視力沒有恢復,那麼你的眼睛,就會是別的問題……」

  「少囉唆,反正動手術就對了。」

  「等一下!風險呢?」較之嚴恕的急切,宋雅鈞的考量就多了一點。「為什麼手術後視力有可能只會維持三周?」

  James·Li睨向她,向她解釋嚴恕的雙眼可以透過一個精密的手術來恢復視力,但考量到他車禍也造成了失憶現象,這部分若腦內淤血擴散,仍有可能再引發失明的問題,情況沒有那麼簡單。

  宋雅鈞瞭解手術危險性不高、卻還是忍不住擔心。「如果跟腦外科會診……」

  「夠了!我醫師看得夠多了。我的腦子很好,我只是失憶,不是失智。」嚴恕打斷她的婆婆媽媽,問醫師:「我什麼時候可以動手術?」

  「明天早上。」

  「那好,就明天。」他火速決定了明天就動手術,想快點恢復視力,看一看這個世界。

  「好的。宋小姐,明天拜託你了。」James·Li欣賞嚴恕的決斷,確定了明天一早九點的手術時間後,便結束這次的會診。

  「你會不會決定得太倉卒了?」宋雅鈞一點也不苟同他做事的方式,手術是他想做就做的嗎?完全不考慮後遺症的!

  「我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麼。」嚴恕淡淡地回答。

  這問題如果是別人問起,他一定不會理,不過對象是她——在他身邊待得最久的特別護士、照顧他最不遺餘力的人,所以他才特別回答她。

  我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麼。

  聽見他用果斷的語氣說這句話,宋雅鈞如連雷擊,僵在原地。

  他說這句話的神情和語氣,都讓她想起了以前的他……

  向她求婚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說的。

  他們在那場聖誕餐會相識後,嚴恕禮貌性的向她要了電話,但她從來不認為他會再打電話給她,因為他們的世界有如雲泥之別。

  可出乎意料的,嚴恕真的打了,他在電話中跟她聊天、約她出去。

  相識兩個月、約會第八次後,他開口向她求婚,令她嚇了一大跳。

  她驚訝也很驚喜,但才剛交往就決定結婚,會不會太快?

  然而她的遲疑,卻因為他那一句信心滿滿的「我知道我自己要的是什麼」,化為鳥有。

  他們的婚禮很簡單,沒有大宴賓客,只有邀請幾個親友。他們的父母都不在了,兩人都不希望婚禮太鋪張,簡單的為了手續便結婚了。

  大概是因為才剛開始戀愛就結婚的關係,婚後他們一直很幸福。

  直到八個月後,一場車禍讓他們的幸福中止。

  他們分開了,各自展開人生,偏偏命運又讓他們重逢,然後,她又聽見了那句話——

  她好懷念……

  「人呢?雅雅?」未聽見她追隨的腳步聲,也未感覺到她在一旁扶持,嚴恕停下步伐,戲謔地喊她。

  宋雅鈞眨掉眼中的淚意,打起精神,用著沒事的口吻回應,「在這裡。請你叫我宋小姐,李先生。」

  「你很囉唆。還有,我不姓李。」

  相信我,我很清楚你是誰,你是我的「前夫」嚴恕。可惜這些話宋雅鈞不能說出口,只能吞進肚子裡。

  「喔。」她能給的回應,只有不痛不癢的一個字。

  「就這樣?」嚴恕挑了下眉。

  「來到這裡靜養或接受治療的人,幾乎都是使用假名。」她稀鬆平常地回答,反正她所任職的這間醫院非常特別,他不是不知道。

  「哼。」嚴恕冷哼一聲,心裡不太高興她一點也不意外,沒有好奇他的本名。

  是因為簽了保密條款不得探問病患的隱私,還是……她根本就不在意他是誰?

  比較起來,後者讓他更不開心。

  「我已經厭倦了什麼事都得靠別人告訴我——我是誰、我的過去和我的未來。我失憶已經夠糟了,還失明,所以我想親眼去看,想清楚瞭解自己是誰,無論付出什麼代價,我就是想要重新看見這個世界。」

  原來是這樣,很有嚴恕的風格,他不喜歡主控權不在自己手上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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