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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決明    


  嚴小當家清清喉,準備回擊:「匕首向來藏在你的裙下,你與他,隔著鋼條,他如何能動手翻開你的裙,再從你腿下摸走匕首捅自己一刀?除非——是你自己取出,遞給他,然後再用你的壞嘴刺激他、逼他,才會造成今日局面,不是嗎?」關於這點,某人廢話一堆,避重就輕仍沒提到半字,企圖粉飾太平,有脫罪之嫌。

  「呃……」完全被說中。辭窮的歐陽妅意趕快向嚴盡歡身旁杵著的夏侯武威使眼色。

  救我!武威哥!快救我——

  夏侯武威接收到她的求救,只能愛莫能助地聳肩,再補充一句無聲唇語——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招了吧。

  最後一根浮木也滅頂,歐陽妅意求救無望,俏臉垮下,消極自首。「是……匕首是我拿給他的,也是我拿話激他。他要來典當他的心,我很氣,以為又是一個來亂的,所以才同他說『挖出來三千兩當給你』,我嚇嚇他而已嘛,誰知道他真捅……」歐陽妅意全說了。要賞她死刑請盡快,不要凌遲她,嗚。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櫃檯的,要有坐櫃檯的樣子?」嚴盡歡纖白食指,規律地在桌面上敲呀敲,一聲一聲叩叩叩。

  「有。」笑容要美、嘴要甜、姿態要柔軟、招呼要狗腿諂媚,她有說過。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櫃檯的,就是當鋪門面?」叩、叩、叩。

  「有。」長髮要整齊盤起,不可以披頭散髮,撲淡妝,不可以濃妝艷抹,衣著得體,不可以過分裸露,當鋪是當鋪,不是妓院,雖同樣賣笑,要高雅而不俗艷,她也有說過。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坐櫃檯的,無論多想打客人,也不許在人來人往的大廳進行,要嘛,就拖到側廳去『處理』?」叩、叩、叩、叩。

  「有……」不能讓其他客人看到當鋪粗魯野蠻的一面,面對惡客,可以用暴力相抗,扁得對方沒膽再上門來搗亂,但嚇壞其餘無辜客戶,是當鋪大忌,她都有說過。

  敲桌聲,停下。

  「你卻讓他直挺挺在大庭廣眾之下,拿匕首捅自己?」嚴盡歡柳葉細眉挑揚,娃娃嗓可愛,可惜這份可愛無法將聲調裡的凜冽給中和掉。

  「我以為他不敢嘛……」正常人確實都不敢呀!那可不是隨手拿刀割一段頭髮下來的小事,而是……

  「你最好祈禱那男人能活著離開當鋪,他若死,害當鋪變成凶宅,我保證,我一定要你跟著他陪葬。」直接把她歐陽妅意捆捆打包,塞進男人棺木一角,陪他一塊兒被白軟軟的蛆蛆兒吃干抹淨,只剩白骨一堆,做對亡命鴛鴦!

  歐陽妅意苦喪俏臉。她連那男人姓啥名啥都不知道,她不要跟他一起入殮啦……

  「小當家,大夫準備要走了。」婢女春兒前來稟報客房現況。

  「人是活是死?」嚴盡歡只擔心當鋪裡會不會掛掉一個陌生路人,以後多條冤魂在夜裡的當鋪中胡亂閒逛,帶來陣陣陰風,嘴中含糊著「還我命來」。

  「活的,不過大夫從房裡出來直搖頭,一臉苦惱……」八成是傷太重,連名醫也只能歎氣再歎氣。

  「你還待在這裡發什麼愣?」嚴盡歡不客氣地抬起腿,綴滿銀珠的繡鞋賞了歐陽妅意小俏臀一記踢。

  「呀?」歐陽妅意魂歸來兮,美目瞠大大的,不解其意。

  「還不趕快去客房看看男人的情況?求他不要斷氣。」他斷氣,有人也得跟著斷氣哦。

  「……哦。」歐陽妅意乖乖不頂嘴,她才不想自討苦吃,得罪嚴盡歡,吃不完兜著走。難得小暴君長袖一揚,允准她快快退場,管她叫她去哪處刀山油鍋,她歐陽妅意都願意去,只求別再留在側廳裡,被嚴盡歡用眼神將她挫骨揚灰。

  謝恩可免,微臣退下。

  歐陽妅意走出側廳,踩著透過葉梢而灑落的日光光點,步出側廳小園圃,跨過月洞門,拐向小湖曲橋,又穿過一小片桃花林,來到後堂客房,在後堂前的長廊巧遇大夫,她隨口問了一句「他傷勢如何?」。

  大夫只是搖頭。

  光搖頭,誰懂呀?是不打緊,還是沒救?

  「老夫行醫多年,不曾見過這種事……」大夫補上一句完全無助於解惑的歎息。

  哪種事呀?說得含糊不清,根本就在吊人胃口!

  「總之,這幾日讓他好好調養,老夫留了些藥膏在桌上,傷處的話……嘖,唉,怪。」大夫走遠,仍是搖頭連連。

  最後那個「嘖,唉,怪」是什麼鬼東西呀?!是「嘖,刀插破心臟,唉,回天乏術,怪老夫醫術不精」的超簡潔濃縮句子嗎?!

  想起嚴盡歡的陪葬恫嚇,歐陽妅意機伶伶打了個哆嗦,趕忙閃進客房看看男人斷氣了沒,他若死,她扁也要給他扁回魂!

  兩片鏤花門板「咿呀」推開,省去敲門的累贅——就算敲了門,她也不奢望病人爬起來為她開門,她還是自個兒來吧。

  客房雖名為客房,實際上不特別為了迎客而設,當鋪又不是客棧,不會準備房間來養蚊子,於是,客房裡塞滿好幾件大型典當品,庫房放不下的,或是堆了幾十年沒動的佔位置廢物,便往這兒丟,光是屏風,客房便有六七件,幾桌三張,衣櫃箱疊起來十來個,古董大床三組,他躺在最靠牆的那一張木床上,想看他的傷勢,勢必要先爬過並放的兩張大床。

  她的匕首,平躺在門旁圓桌上,刀身有血跡,光想像它從男人胸口被抽出來,會是多可怕的痛苦,幸好,她當時不在場,眼不見為淨。

  她靠往床邊,仍舊與他有段距離,他閉著眼,面容無比安詳,像熟睡,也像人往生一樣無聲無息,她想更確定他的情況,便爬上古董床,輕手輕腳,像只偷貓,以跪姿挨近他,水燦燦的眸,眨也不眨,看見他染血的胸口緩而規律地起伏,她大鬆口氣。

  「幸好,不用陪葬……」太得意忘形的吁笑,從粉唇裡流洩出來,她明明只是咕噥自語,音量小到不能再小,但她說完同時,他雙眼睜開了,他捕捉到她來不及收回去的咭咭竊笑。

  「你笑起來真好看。」他誇獎她,發自內心,真誠讚歎。嗓雖支離破碎,一樣不失懇切。

  她繃緊臉,不笑給他看,心裡依舊相當惱他,她為他這個陌生人,慘遭嚴盡歡教訓,還心驚膽戰地擔心著自己得與他合葬,剛剛讓嚴盡歡擰扭的耳朵到現在仍會痛。

  「你這個瘋子,想死也別往咱家當鋪來!」她撇唇酸他。人都躺在床上只剩半口氣了,還說什麼她笑起來真好看,怎麼?以為會看到牛頭馬面來勾魂,沒料到出現面前的竟是她,所以心生感激,不由得讚歎謝恩是嗎?

  「我並沒有想死。」

  「都拿刀捅心窩,還叫沒有想死?!」她差點失手在他胸口傷處狠捶一記,幸好,粉拳舉高高,快落下之前,被最後一絲神智喝停,否則她真的有可能得被迫和他葬一塊兒。

  「你說要先看到我的心,才允我典當。」他緩慢說著,雖非指控,但一派無辜的神情,確實令歐陽妅意感覺到他的語意就是——一切都是你叫我做的,我乖乖聽話而已。

  她翻白眼:「你聽不出來,那是一種要你摸摸鼻子,認命滾出當鋪的拒絕嗎?誰會蠢到去挖心出來典當?!當到銀兩你有命能花嗎?!難不成要我燒紙錢給你?!」順便再上兩炷清香!

  他準備從榻上起身,她瞪他,雙手比意識更快一步,按在他肩上阻止他的蠢動。想幹嘛?!不乖乖躺平休養,起來做什麼?!想扯裂傷口,讓血噴灑出來,再掛掉,然後害她一起被嚴盡歡推進棺木裡嗎?!

  「我沒事,真的,那種小傷,我已經痊癒了。」他啞然說著,一字一字,明明笑著,破嗓卻不如他淺笑來得明亮。

  「這番話,是休養十天半個月的人才有資格說,而不是一個在半盞茶前才拿匕首捅心的瘋子能說的。」歐陽妅意不客氣地堵回他的話。

  痊癒?見鬼了才會在短短眨眼間就痊癒!

  而小傷這種說法,她也抱持高度懷疑。

  匕首捅心,書上最愛用的自殺手段之一,通常只要一刀,就會斃命。小傷?鬼才信哩。

  他不同她爭論,任由她將他按平於榻間,他的雙肩感覺到她大半重量,她確實是用了極大蠻力想制止他起身,就是怕他又扯裂傷處、弄傷自己,她撐著手臂,伏在他上方,近距離地佔據他的視線,可愛的兩綹柔軟髮鬢,垂落她氣紅的粉頰邊,襯托巴掌臉蛋的小巧精緻。

  「我不是瘋子。」他已經從她口中聽見這兩字太多回,他並不希望被誤解……多怪呵,若是其他人視他為瘋子,他不會多費唇舌解釋,是瘋是傻,是智是憨,又何妨呢?

  何以面對她時,他卻產生了解釋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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