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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頁 杜默雨 「夫子!我認得她。」一個學生忙道:「她是山上的泥婆婆,上回我祖父過世,就跟她買了十個殉葬陶俑。」 「殉葬?」鬍子老翁顯得很不高興。 「啊!那是我爹的主意啦,他說泥婆婆以前是陽虎的奴隸……」 「你別再讓夫子生氣。」有人扯著那學生,不要他提陽虎。 她依稀聽到一個名字,隨即心底又躍出另一個名字,許久不曾波動的心竟然重重揪了一下,她撫向心口,用力搖了搖頭。 這群人很吵,嚕哩嚕嗦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他們不走,就她走吧,於是她收拾擱在身邊的兩尊捏好泥俑,放回籃子,準備帶回小山頭燒製。 鬍子老翁始終不發一語,就皺著眉頭注視她那兩尊泥俑。 「太像、太像了!簡直像活人一樣。」他不是讚歎,而是帶著慍怒指責的口氣,隨之轉為尖銳嚴厲:「不仁啊,失德呀,你將這活人似的泥俑送進墳墓,等同推著活人去殉死。在你手上到底害死過多少人?你摸摸良心,你做這種殺人勾當,不怕斷子絕孫嗎?」 她自幼捏泥人,從來沒一個泥人活過來跟她說話玩耍,鬍子老翁憑什麼說它們是活人?打從它們成了型,就是死人了。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小子們,切記、切記,引以為戒啊。」 這群看起來很有學問的人走了,她呆坐原地,想要辯說,已經多年不再開口說話的她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她悶頭捏泥,個管人間是非,卻有人咒她斷子絕孫;誠如她好好地曬太陽,卻來了一個男子,先給她更強的光與熱,接著奪走她所有的陽光。 她做什麼都不對,是否打從一開始,她就不該被生下來? 她不祥,她晦氣,她本不該存在,既然存在了,便注定孤苦一生,懷了胎,又流掉。鬍子老翁說得沒錯,這就是斷子絕孫。 她顫危危地站起,吃力提起捏泥籃子,顫危危地走回她的小山頭。 直到天色全黑,她才回到山洞口,籃子掉落地,泥俑滾出來,砸壞了頭身,她也倒了下來。 她再無力氣起身,但仍能睜開眼睛,望向天空,那裡霧茫茫一片,應是星光璀璨,耀眼生輝,但她看不清、抓不到,只能頹然閉上眼,回到她的黑暗世界裡。 飄飄渺渺,似夢似醒,依稀彷彿有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傾訴著:泥泥兒,我是丈夫,你是妻子,我們生也守,死也守;永遠不分開…… 乾涸數十載的淚水湧了出來,流進了嘴裡,苦澀無比。 她為誰守?誰又為她守?有人,便有傷害;有情,更是錐心痛苦。不如這樣吧,她生是一個人,死為一隻鬼,在那個未知的鬼界裡,她願獨自來去,自生自滅,不知悲喜,不解憂歡,依然捏她的泥巴,曬她的太陽,就這麼混沌過活,再也不要嘗那苦澀至極的孤苦了。 夜空裡,一道流光劃過,微乎其微亮了一瞬,隨即滅寂不見。 星子殞落了,一縷破碎的魂魄也墜進了大地深處。 第10章(1) 「泥泥兒!」 誰在喚她?那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縹緲、迷離,卻又顯得急切、激動,不絕如縷地鑽入她的耳孔,一再地呼喚她,想要她回頭…… 不!她明明是竇雲霓,生於明朝永樂二十年,經洪熙、宣德,到了如今正統五年,怎麼會變成了孔夫子時候的泥泥兒呢? 可臉上不斷滾落的淚,還有胸口錐心的痛,又是從何而來? 泥泥兒死了,死得孤寂,死得卑微,卻也得到了解脫,從此不必再面對人世的苦楚。 願永世不再為人。她聽到自己這麼說著。 「好,本王成全你。」閻王如此答應她。 「泥泥兒……」那聲音更遠了,原是焦急的呼喚,轉為微渺的低喃。 吳青?他在哪裡?她極目望去,尋索這片晦暗的幽冥世界,試圖找出呼喚她的男子;她知道,那是她消失不見了的離青哥哥…… 不對、不對!她感到十分混亂。吳青曾經傷她至深,又怎會是一心守護她的離青哥哥呢?不,還是不對,她是大小姐竇雲霓,不是被吳青砍一刀的苦命泥泥兒啊。 影像和思緒重重迭迭,分不清是過去還是現在。 「離青哥哥,你在哪裡?」她慌了,往四周掩來的霧氣大叫。 霧氣像來時一般突然,倏忽散去,她看到了離青哥哥。 他靜靜地站在小山頭上,任憑風吹日曬,雨雪紛飛;他寸步不離,日復一日,安靜且堅定地守在逐漸老去的泥泥兒身邊。 吳青回來了!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她為何不知道他回來了? 他並沒有變老,但臉上已添了風霜,眼裡也多了滄桑,他始終注視著她,神情時而疼惜,時而苦澀,更多時候是一抹難以言喻的憂傷。 他為何不說話?她望進了他的瞳眸深處,那裡波濤滾滾,並不如他神色般安靜--剎那間,她讀到了他的思緒,明白了他是怎麼回來的。 陽虎希望他娶三桓之女為妻,好能真正植基於魯國;他幾經掙扎,為了鞏固地位,報答陽虎的知遇之恩,終於決定捨棄泥泥兒。 然而在昏禮那夜,他驟然見到她,他慌了,心虛了,他以為她過來質問為何另娶,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不願讓她看到這場婚禮。 宴席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突然戰鼓聲起,季孫斯帶兵攻城,陽虎這方不敵,而他是魯國正統人士眼中的「逆賊」,他只能逃。 再遇泥泥兒,就在她為他撫上傷口的那一瞬間,他徹底後悔了。 原以為他可以娶妻又納妾,但他做不到。他愛的人是她,他辜負不了單純真心的她;但他背棄她在先,如今又準備逃亡,生死難料,他只能狠心拋下她,誰知她竟是一路緊隨在後;他聽到她的腳步聲,也聽到她的喘氣聲,最後那一聲撞地跌倒,令他再也無法克制地回過了頭。 回頭,卻是絕情的決裂。她要跟,但他若顧及她,勢必會被抓而牽累她,情急慌亂之餘,他口不擇言,無情咒罵踢打,終於以劍擋住了她。 他砍傷她後,一路愴惶,躲躲藏藏,費盡千辛萬苦,逃回了吳國境內。他重回吳國朝廷,力勸堂兄夫差不要姑息越王勾踐,卻又再度遭到貶斥。他失意之餘,冒險穿過楚國,繞道巴蜀,意欲從秦國、晉國回到魯國,卻誤入與秦為敵的西戎舊部,成了西戎王的俘虜。 西戎王知他身份,便要他教他們文字和兵法。他成了王的軍師好友,跟隨西戎王帶兵攻打秦國,在一場戰役裡,他身受重傷,臨死前請求西戎王將他葬到魯國曲阜城外的小山頭。 西戎王遵他遺願,重金買通幾個商人,請他們護送棺木到魯國,尋到小山頭安葬;商人不負所托,終於將他安葬在他所希冀的歸處。 千里迢迢,穿山越嶺,他的魂魄尋到了歸路,回到她的身邊。 離青哥哥,何苦!何苦來哉?她淚流滿面,心臟已是絞了又絞,痛了又痛,但她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心痛地往下看去。 淚眼模糊裡,他還是站在小山頭上,看著人們將死去的泥泥兒抬進山洞裡,將她和她所捏塑的陶俑放在一起,然後用石塊和泥土牢牢封死洞口,嫌惡地吐口水,拍掉雙手髒污的泥土,頭也不回地快步下山離去。 他癡癡地佇立風中,癡癡地凝望新築成的墳,癡癡地守護…… 日落,月升,週而復始,斗轉星移,墳邊青草叢生,快速地爬滿了山頭的墳熒。天下群雄競逐,戰事起,戰事息;但在這裡,沒有時間,也不知世事,他依然癡癡地凝望那座早已掩沒不見的孤墳。 「你該走了。」有個聲音告訴他。 「泥泥兒在這裡,我不走。」 「她已經不在這裡,我帶你去看她。」 他茫茫然地跟著前面那襲黑衣,好似走了許久,又好似只過了片刻,霧氣渺渺,沒有天,沒有地,無過往,也無未來,白霧飄移不定,現出了一身喜氣洋洋的小紅衫。 一個紮著沖天辮的小女娃坐在地上,衣裳是紅色的,髮帶是紅色的,繡鞋是紅色的,臉頰透著紅暈,綻開稚氣歡喜的小嘴唇也是紅潤潤的。 泥泥兒?! 他一眼就認出她來了。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泥泥兒,不再晦暗,不再低頭,而是以奪目的大紅色妝點自己,揚起笑容,抬起眉眼,開開心心地做她最喜歡的捏泥活兒。 感應到了有人到來,她抬起頭來,圓睜雙眸,好奇地看他,小小的頭顱先歪左邊,再歪向右邊,最後搖搖頭,沖天辮晃呀晃,再張開小小的嘴兒,朝他揮手。 「咦!你是誰呀?」 甜嗓稚嫩,卻在瞬間揪痛了他三百年來未曾波動的心。 為了不再承受人世的痛苦,她如願成了小鬼。閻王說不用一百年就能忘記過去,她嫌太久,連灌三碗孟婆湯,立刻忘記前世,也忘記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