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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杜默雨 冷風吹來,呼嘯過庭院,打落了所剩無幾的幾片黃葉。 她站在原地,看著他孤傲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門外;千書萬話,說不出來,想拉住他,阻止他離去,卻怕他會甩掉她的手。 從來沒有!離青哥哥從來沒對她說過重話!若她真有不對,或是頑皮了,他頂多是輕聲責備,或是耐著性子任她玩鬧。從來沒有,他從來沒有真正板起臉孔罵她,更不曾冷言冷語相待。 是她惹他厭煩了?是她耽誤他的修行了?所以他發了狠、鐵了心,拂袖而去,不肯讓她留下一點點的想念和期望? 可他也吻了她呀,雖只是那麼輕輕的一吮,但她確實知道,在那一個片刻,他在親她,他洩露了他的真情。 無論如何,她是留不住他了,還是讓他出去走走吧。到了外面,他若記得她送他的吻,思念她,懷念熱鬧的竇家窯,他便會回來。 但,他若是執意不回頭呢? 她走回池子邊,蹲下來,伸手撩動冰涼的池水。 星光氤氳在水裡,變得模糊黯淡,也氤氳在她眼裡,再也看不見滿天璀璨了。 莫離青無從宣洩滿腔的躁動和憤怒,只能一直跑,一直跑,跑過夜裡的吳山鎮,跑向最寒冷、最黑暗的掬翠山裡。 冷風刮上他的臉,絲毫不能降低他的火熱;汗水冒出,濡濕他的秋衫,發披散了下來,張狂地飄飛在夜色裡。 看看他,是狂了?還是瘋了?他竟然吻了雲霓! 早在她貼上他的唇時,他就該推開她,但他什麼也沒做,一如以往,放任她玩鬧,結果是她玩火,卻徹底焚了他的心魂。 她的軟香久久難以散去,令他躁動,而他憤怒這樣的躁動! 他忘了發願修行的初衷嗎?他來到吳山鎮,只是過客;既然雲霓長大了,竇老爺也擺明不留他,他就該順理成章離開,不可再留戀了。 眼前陡然一亮,小略盡頭,是反射出滿天星光的翠池。 他蹲了下來,猛然掬水,不斷地往臉上潑去,試圖讓那幾乎可以結霜的冷冽冰水熄滅他的慾火。 水潑了又潑,臉抹了又抹,頭臉都濕了,這樣還是無法消除他的火熱,他一把扯開衣襟,想讓冷風吹涼他狂躁不安的心跳。 手勁猛烈,掛在頸間的紅繩應聲斷裂,他順手便扯了下來。 望向掌心裡的彩石,他想到了雲霓形容這顆彩石像寶石、像彩虹…… 雲霓是彩虹呀!他又憶及教她名字的意義時,她那嬌嗲的童嗓,還有圓睜黑眸、稚氣可愛的驚奇模樣,不覺緩了神色,勾起嘴角。 可惡!不能再想了!他再度皺緊眉頭,用力搖頭。 無情…… 誰?他一驚,站起身,抬頭四望,尋找聲音來源。 沙啞低幽的女聲,如泣,如訴。短短兩個字,卻是綿綿緲緲地鑽入他的耳際,久久迴盪不去。 還是他聽訛了瀑布水聲?深秋的瀑布已變得細小,水聲潺潺,他再側耳傾聽,還是潺潺水聲,規律單調。 他再瞟過週遭景物,黑夜、暗林、瀑布、清池,寺僧早巳安歇,遊人也不會深夜到此一遊,無人在他身邊說話。 見鬼了!他是無情又如何?!不用藏在暗處的妖魔鬼怪告訴他! 他用力握住拳頭,觸及掌心的彩石,忽地明白了。 彩石是見鬼的黑師傅給他的,說是有益修行,可他莫名其妙戴了十二年,卻是一步步陷入了人間泥淖,他又修到了什麼鬼? 有生以來,從未如此激動混亂過,他舉臂,使盡全身力氣奮力一擲,噗通一聲,彩石沒入了黑暗的翠池裡。 河岸碼頭,冷風獵獵,船夫繫牢纜繩,又躲進艙裡去了。 竇雲霓癡癡眺向河的那一端,幾座蒼茫青山,擋住了去向。 寶月和吟春摩擦雙手取暖,互看一眼,終於開口道: 「小姐,這船都走七天了,你在這裡也看不見船開到哪兒了。」 「說的也是。」竇雲霓低下頭,看了河水一會兒,這才離開。 兩個丫環緊跟著她,以防腳步略顯虛浮的她跌跤,後面還跟有隨行保護的阿富和阿貴。 「去覺淨寺吧。」她吩咐道。 四人交換眼色。夫人有交代,小姐出外散心,就隨她的意思,小心看好便是;現在小姐想上覺淨寺,應該就是為遠行的莫少爺祈福吧。 來到覺淨寺,上過香,拜過佛,小姐卻又往後頭的山徑走去。 「小姐,天氣冷,咱回去了。」吟春勸道。 「我去翠池走走,那是我和離青哥哥初次見面的地方。」 四個人四顆心又提到喉頭,只得跟上小姐的腳步 「阿貴哥,你記得我為什麼會自己跑到翠池嗎?」竇雲霓問道。 「那時小姐還不太會說話,事後也問不出來。」阿貴回憶道:「應該是一早小姐起了床,自己走出門,因為天色暗,小姐個頭又小,所以沒人發現。小姐完全記不得了?」 「我忘了。」 年幼的她,不識路,不懂事,竟能從竇府的院子穿過吳山鎮的街道,走上覺淨寺,還能找到這條小山路,獨自來到翠池,見到了離青哥哥,這若不是老天刻意指引,還能如何解釋? 四人見小姐又變得恍惚,忙由寶月起了頭,大聲道:「聽說小姐小時候一出門哪,那可是公主出巡,十來個丫環,兩個奶娘,八個壯丁,一路隨行,好不熱鬧。」 「哇,我有聽說過。怎需要這麼多人?」吟春也誇大了聲音。 「老爺夫人疼小姐,要丫環提了籃子,放上小姐吃的、用的、穿的事物,隨時都能服侍。」阿富笑道:「我們當壯丁的除了保護小姐,也得提泥巴桶子,再將小姐捏好的泥娃娃帶回去。」 「小姐最愛捏泥巴了,見到人就捏,你們誰沒被捏過啊。」 「大家都被捏過了,可小姐捏最多的還是……」阿貴說到一半,趕緊轉個彎。「只要咱竇家窯有人成親,小姐就依新郎新娘模樣,燒了瓷娃娃當作賀禮,我家那對娃娃現在可是供了起來,準備當傳家寶了。」 「對了,阿富嫂和阿貴嫂以前都是小姐的丫環,你們成天陪小姐,眉來眼去,就看對眼了,好像咱竇家窯不少夫妻都是小姐這邊牽成的。」 「呵,我算算,到小姐十三歲,身邊只留兩個丫環之前,至少牽成了七、八對。」 「哇!小姐你成就很多姻緣,你不是月下老人,是月下大娘娘!」 四個人很賣力地「聊天」,驅走不少深秋的蕭瑟,竇雲霓仍是帶著淡淡的微笑,靜靜聽著。 不管再怎麼刻意避掉,他們的言談裡還是藏著一個人。 她幼年時,陪伴她的龐大陣仗裡,有他;照顧她的哥哥姐姐要成親了,教她燒瓷送禮表達謝意的,是他;這條小徑,春夏秋冬,陪她來來往往,十二年沒有離開過的,也是他。 抬頭望天,秋陽慘淡澹的,風起雲湧,快入冬了。 後頭傳來刷刷沙沙的聲音,眾人回頭,原來是人稱傻和尚的行智和尚抓支竹帚,一路從後面跑了過來。 「傻和尚你不去掃大殿,怎麼跟來了?」阿富疑道。 「阿彌陀佛。」這是行智永遠不變的回答,他笑嘻嘻地搶到前面去,左右掃去落葉,為一行人開出一條路。 「謝謝傻師父。」竇雲霓微笑道。 聽說傻師父四、五十歲了,她初次知曉時嚇了一跳,瞧他紅光滿面,笑容可掬,神情憨真,還以為他只有二十來歲。 無憂無慮的人,不皺眉,不生氣,才能常保孩子般的面容吧。 來到翠池,她撿了塊石頭坐下,凝望幽沉的池水。 寶月他們還在高聲談笑,但她聽不見了。這是離青哥哥最喜歡來的地方,坐在這裡,好像可以看見他背著手,看天,看水,看她捏泥娃娃,朝她露出溫煦的微笑,然後她會開心地舉起她捏出來的他…… 「阿彌陀佛。」行智笑嘻嘻跑了過來,遞給她一件東西。 「啊!」她吃驚地接了過來。 這是離青哥哥的彩石項練啊!怎會丟在這裡? 撫上紅線繩參差不齊的斷裂處,顯然是被用力扯斷的,她無法想像總是斯文有禮的離青哥哥會粗魯地扯下項練,那時他是怎樣的心情呢? 一定是她惹惱他了。她握住彩石,眼睛便覺酸熱了。 行智又拿了竹帚,將翠池邊的落葉掃到林子去,堆在樹根處。 等葉子枯爛了,便化做泥土,滋養曾經讓它成長的母樹,來年又冒出茂密的綠葉,週而復始,生生不息。 有生,便有死;有聚,便有散。悲歡離合,本是人之常情,她得學會勇敢面對;他的離去,也算是他教她的一門功課吧。 她輕輕地笑了,又看到傻師父笑呵呵地掃地,管它颳風下雨,管它香客擁擠,他就是每天從覺淨寺的前頭掃到後頭,不會因為誰來了、誰走了,仍是笑臉常開,歡喜做他的掃地活兒。 「傻師父最聰明了。」 她淚水奪眶而出,流呀流,像夏日的雨瀑,再也止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