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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蘭京    


  架在煙灰缸上的香煙,被他緩緩支回指間。垂眸深吸時,卻神情凌厲,眉頭皺出了微微的情緒,宛若有什麼不滿意。

  我想要你。

  這話該怎麼理解?是廣義的,還是狹義?他們之間的若有似無,又該如何處理?要就此明朗化嗎?可是……

  「你的家人那樣耍弄你,耍得還不夠嗎?」連自己的婚姻也隨他們去?

  不要這樣說,也不要這樣看她。

  「天才的可悲不在於理解的速度比別人快、應用的範圍比別人廣、處理的能力比別人強。真正的可悲在於這些你與生俱來的天分和努力,竟然莫名其妙成為別人判你刑的罪名。」

  不要隨便講她的事!講得好像……

  「你要是真的夠狠,就不該把執行長的位置讓給你姐姐。你要是真的夠笨,就去嫁你父母幫你安排的大少爺好了。」偏偏她是這麼地聰明,總會不經意地一句拂掠他心底,觸到了他深處的什麼,卻毫無自覺。雖然沒有必要防備她,又不能不防備。

  「我根本還沒有回應相親的事。」他也不該跟她談得這麼深。

  「你並不打算拒絕。」

  「你怎麼知道?」

  「否則你不用逃出來,追著我跑。」

  差一點,她又要被他一棋將倒。「在逃的應該是你吧。」

  「我的四處遊走是因為工作。」

  「也可能是你故意選這種工作,好四處遊走。」

  哎……他苦笑,垂眼一撣煙灰。這娃娃,真是機伶得不可愛。

  「所以,我只是在一相情願了?」

  「我只是覺得你說那種話,好像專門玩弄別人的騙子。」

  「被我騙又何妨?」起碼他不曾偽裝他很善良可靠。

  「你曾經對誰誠實過嗎?」

  他輕蔑地吞雲吐霧,還她一片朦朧。「誠實的代價太高。」

  「我不值得你付嗎?」

  這雙大眼實在太透徹,毫無防備到令他不忍再施展手段。但是這不忍只在瞬間,靈魂深處隱匿的本性,比這薄弱的疼惜更強悍狂野,已匍匐在跟前。

  「娃娃,沒有人能要求我誠實,但至少我可以很認真地給你想要的。」

  「你怎麼會知道我想要什麼?」

  「我怎麼會不知道?」

  她不自覺地偏著小腦袋瓜,持續著兩人之間的凝望。沒有人曾經這樣和她談話,很輕鬆地就能應對上。不用囉哩叭唆地解釋,也不用喋喋不休地冗長迂迴。他既沒有像別人那樣嫌她說話總是沒頭沒尾、思路跳太快,也沒有像別人那樣對她的無心之語過度敏感而翻臉。

  人的心思太複雜,超越她數理邏輯所能處理的範圍。她覺得自己的想法很簡單,別人卻視她這種簡單為傲慢,因為她所想的對世人而言,太不簡單。

  她的輕而易舉,竟成為別人的沉重負擔。

  可是,跟班雅明在一起,她覺得好舒服。漸漸地,養成一種依賴。

  這樣不好,她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餐後,他們一如往常,各自分飛。他往東京,她往台北。下一次同桌吃飯,不知會在何時何地。

  「班雅明的身份不難查啊。」死黨在喧囂的奢華夜店笑嚷。「他們家是在美國搞房地產的,只是到了這批第三代的轉投資,有的起有的落。像他們在娛樂媒體方面的慘痛虧損,就只能靠生化科技那部分扳回顏面。」

  喔,原來他是那一家的公子哥兒,在華人圈裡也算小有名氣。好無聊,還以為他會是哪條黑街打鬥起家的神秘浪子。

  「班雅明自己就是走醫科的路,能掌握的人脈自然不在話下。」而且年薪給得漂亮,福利又大方,有錢不吝大家一起賺。「只是他這幾年沒在決策核心裡,也很少在Family  Assemble露面,幾乎可以說是淡出家族企業了。我覺得他不是沒野心,而是夠聰明,自有一套退場機制。」

  她茫然癱坐包廂內的大沙發,夜燈閃亂璀璨,她心頭卻空空的。

  也許,不知道還比較好,可以保留一些她對他的幻想。對於現實的浮華世界,她已經膩了,再精彩的人生她也提不起勁。

  「你為什麼要調查他?」

  「生意往來。」

  是嗎?小惠居然也開始對生化科技有興趣。

  「班雅明醫學院畢業後,本來要直攻生化博士,可是好像跟著指導教授參與亞洲醫學講座時!」

  「夠了,我沒興趣。」喝完酒就回家睡覺去。

  「你還真難伺候。」死黨哀歎,雙手一插西褲口袋,一副好死不如賴活狀,深陷沙發內。「我也想像班雅明那樣,溜得一乾二淨,管他什麼家族企業烏拉屁。說好聽是什麼企業接班人,可是每次開會我都只想叫那幫老臣去死,等他們全死光了我才能做事。」

  「他們死光了又怎樣?」她沒力地搗著冰桶玩。「只要你在家裡的事業底下,就永遠都是爸媽心中的小孩,他們根本不可能充分授權給你。」

  「小惠你爸卻很大膽放手,讓你去做。」

  「你想被揍嗎?」她閒吟。

  「好啦好啦。」展手投降。「更正:是放手讓你姐姐去做。不過我想,宗伯伯心裡一定比誰都嘔,因為他屬意的接班人就是你。」

  「沒人會把執行長的位置交到二十幾歲的小丫頭手裡。」

  「宗伯伯就會,是你自己逃走了。」才讓她姐被拱上執行長寶座。

  煩死了。最近幹嘛老是有人指控她逃逸?

  「小惠,我想自己成立一間工作室,要不要卡個位?」

  「等兩岸三通以後再說。」拜。

  「我是說真的啦。」他苦苦追逼。「我超想自己當老闆的說。你不想參加沒關係,但是幫我說服可可跟孔佩他們那幫人加入。他們都只聽你的……」

  魔音傳腦,被她悍然隔在車門外。油門一踩,揚長而去。

  與其耗在夜店瞎混,還不如回家看盤,研究報表。而且今天是……

  「回來了?」

  到家上樓之際,迴廊深處的低吟,怔住她在黑暗中偷偷摸摸的勢子。

  「不過來陪我喝一杯?」

  她也不是不願意在深夜和爸爸一起小酌,談天說地,就像以前那樣。只不過……

  爸爸的書房總是暖暖的,靜靜的,柔和的燈光像壁爐般散發金黃。笨拙龐大的聖伯納犬,總會興奮地自爸爸沙發前的毯子上奔來,要她跟它玩,向她撒賴。

  「生日快樂。」

  正要倒酒的父親,回頭一瞥小女兒尷尬又倔強遞來的禮盒,緩緩放下干邑白蘭地,在她面前優雅拆解精巧的包裝。

  點雪茄專用的Blazer  Torch。

  秀逸的臉上漾出淡淡喜悅。只有她,最懂得把禮送進他心坎裡。

  「今天晚上喝點別的。」他難得亮出甘醇強烈的威上忌,允許她小嘗成人的口感。

  她馬上開心地去收藏架上挑雪茄。既然爸爸選威士忌,就要配濃郁飽滿的Cohiba。

  強銳有力的火刀,在她悠遊自得的操控下,替爸爸噴燒出漂亮的雪茄頭,這是她最喜歡玩的遊戲之一。

  他們低聲閒聊著,輕輕笑語,談論要是自家飯店裡也設一間雪茄BAR,要怎麼規畫、怎麼命名、怎樣的格局、怎樣的品味路線。

  「桌數不要多,但雪茄收藏量不可少。」她殷殷指導。

  「我會希望隱密一點。」

  「好啊,那就設在頂樓的景觀餐廳。吧檯可以提供各種酒類配搭,還有夜景可以欣賞。不需要很大的空間,最好窄窄的,像一道雪茄走廊,但是觀景用的玻璃一定要大,要挑直。」

  「聽起來不錯,是我喜歡的感覺。」

  「還有啊,我們可以提供——」

  「你們在談什麼?」

  姐姐披著睡袍、佇立書房門口的身影,立刻冷卻父女倆的有說有笑,陷入沉寂。沉寂中有隱隱的無奈,與現實的疏離。

  快樂的時光結束了,大家各自收束。

  「我們只是在聊雪茄。」父親閉眸輕輕吸煙,徐徐歎息。

  「我怎麼好像聽到你們在談景觀餐廳的事?」壓抑的焦慮,擠出僵硬的笑意。「你們想要變更我對主題餐廳的規畫嗎?」

  小惠正要急急辯白,就被父親淡漠截斷。

  「去睡吧,小惠。」

  書房內父女對談的角色,當場撤換。總是這樣,愛她的人無法任由她獨佔。她只能離去,讓父親和姐姐商談。

  夢境總是太短暫。

  她才剛沮喪回房,媽立刻殺來喋喋不休:別再增加你姐姐的壓力、她已經很努力,也正慢慢上軌道、別再跟你姐姐爭寵搶風頭、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們兩個爸媽都疼、不要再惡搞你姐姐、她開不起玩笑、她很認真只是太脆弱、她需要的是被肯定、你要多體諒而不是拚命挑撥、你姐夠可憐的了……

  沒完沒了的叨念,令她厭煩,索性一摔房門,音響大開,轟得整座宅邸嗡嗡響。才入睡的人們紛紛醒來,弟弟一馬當先殺來開罵。不管家中發生什麼大小事,元兇一定就是她!

  「宗曉惠,你給我出來!」 

  門板外,弟弟憤恨狂捶,咒罵不斷,混亂逐漸蔓延。門板內,音樂震天價響,她獨自一人痛哭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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