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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頁     西嶺雪    


  「院長,這個女孩是不是叫張曉慧?」可意失聲問,「我只知道慧慧是孤兒院長大的,卻從沒問過是哪家孤兒院,原來她早就在北京生活過。」

  院長戴上老花眼鏡仔細地辨認著,卻仍不能肯定:「我得查查花名冊才知道。」

  「院長,請你一定確定。這個是我的朋友,她在半年前自殺了,留下一個孩子,也失蹤了,我們一直都在調查她的死因,也在查那孩子的下落,我想知道,她還有什麼別的親人沒有。」可意幾乎哽咽了。

  院長忙忙安慰:「我這就查,現在就找,你別急,千萬別哭。」

  哭的是陳玉。晚上,可意和陳玉約在咖啡館見面,陳玉一看到沙畫就哭了:「他不肯收回?」

  「他說,送出去的東西,就再也收不回來。」可意輕輕補充,「包括感情。」

  「可意,你是不是覺得我無恥?」

  「不是的。」可意輕拍陳玉的手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羨慕你曾經遇到過一個值得愛的人,和一段值得記憶終生的感情。」

  陳玉不哭了:「你真的這樣認為?你不怪我紅杏出牆?」

  「除了馬局長,沒人有資格評判你。」

  「老馬?哼!」陳玉用鼻子說話,「沒有離婚,是我們對彼此的最大讓步。」

  也許對很多夫妻來說,維持婚姻都是他們對家庭做出的最大貢獻。

  然而這句厭世疾俗的話由陳玉說出來,便多少有種驚世駭俗的味道。因為她一向是那麼熱衷於自己的家庭,如果連她也對婚姻表示厭倦,那麼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人會覺得幸福。

  她一向是喜歡粉飾太平的,在她的眼中心中,她的婚姻是完美的,兒子是完美的,家庭是完美的,她自己才貌雙全,能文能武,當然更是完美的。然而現實逼得她清醒,清醒地面對虛偽的婚姻,虛幻的愛情,還有虛淺的她自己。從今往後,她將再也不能理直氣壯地沉迷於自己永遠高人一頭的優越感,並且對有可能的艷遇失去盼望——因為她這一生中最完美的事情莫過於曾經遭遇龍鼕鼕的愛,而鼕鼕的完美恰好是破滅的理由,成為她人生中永遠不能超越的高峰。陳玉覺得,自己的這一生已經完結了,完結得淒美而絕望。

  可意不便置評,放下沙畫,取出一張彩色複印相紙來:「這是我從孤兒院院長那裡要來複印的,你好好看看這張臉。」

  「這是……慧慧?」陳玉驚訝,「天啊,虧你認得出來,這太神奇了。簡直如有神助。」

  「也許真有神助。」可意沉思地說,「也許,是慧慧想借這張照片告訴我什麼。我不知道這幅照片裡到底藏著些什麼玄機,但是我想,慧慧的事,很快就會真相大白了。」

  第九章  是誰在鳩佔鵲巢

  1、

  淺水灣水靜風輕,陽光猛烈,遊人排成長龍在做摸財神的遊戲——說遊戲也許不恭,因為他們的神情是如此虔敬,分明堅信或是情願相信摸一摸財神的頭或手就可以財運亨通,摸一摸財神身邊的金元寶再把手握拳揣進口袋就可以袋袋平安。

  可意和咪兒遠離了人群,擎著太陽傘在沙灘上散步,有風吹過,樹上的紫荊花飄落下來,可意拾起一朵執在手裡,慢慢地走,輕輕歎息:「這就是《傾城之戀》的發生地了,這是半個多世紀前張愛玲走過的地方,也就是白流蘇和范柳原走過的地方,范柳原在電話裡問白流蘇:從你窗口看出去的月亮,是不是比我窗前的白。那些調情的話,現在都變了味兒了,現代人連調情都嫌煩,恨不得一拍即合,行就行,不行就算,才不耐煩長篇大論。」

  咪兒也說:「張愛玲那麼多小說裡,我最喜歡就是《傾城之戀》——要用傾城來成全一場愛情,多麼奢侈。」

  可意說:「不用傾城,現代的戀愛,連情書都是一種奢侈。」

  咪兒失笑:「淺水灣從來都是奢侈的——這是香港的風水寶地,有錢人最喜歡在半山蓋房子,你看那些別墅樓,都是香港最有名有姓的人蓋的,背後有靠山,眼前有淺水灣,水是財,招財進寶就指望它了。你再看那些摸財神的人,各個都想做李嘉誠。」

  「做不到李嘉誠,做李佳也好呀。」可意開她玩笑,「老實說,結婚前你是不是也來這裡摸過財神?」

  咪兒的笑容黯淡下來:「我倒沒想過來這裡摸財神,可是,在羅馬,我的確想過讓李佳把手伸進誠實之口裡去……可意,慧慧也去過巴黎。」

  「哦?」可意一愣,「什麼時候的事兒?怎麼她從來沒跟我們說過?她哪來的錢?」

  「應該不是用她自己的錢吧。」咪兒苦笑,「還記得夾在她日記本裡的那幅肖像畫嗎?簽著一行法文:給我的愛。還是你找人翻譯的。」

  「記得。」可意恍然,「當時我們還猜測她交過一個法國男朋友,原來她真的去過法國。」

  「那樣的畫,我也有一幅差不多的,巴黎街頭到處都可以買到,五歐元一張。」

  可意初而不解,但很快也就明白過來:「原來不是情人畫的。你巴巴地把我從北京召符一樣召到香港來,就是告訴我慧慧在法國畫過一幅像?我還當什麼大發現呢。不過,我倒是真有新發現。」可意取出照片複印紙來,「能一眼看出哪個是慧慧嗎?」

  不料,咪兒卻指著另一個人大叫起來:「天啊,是門海!」

  「什麼?」可意一時醒不過神,「你說誰?」

  「門海!就是我說過的那個又會打又會唱的佐羅呀!我們『素腰閣』的跆拳道教練,和我有過一段情,還說要同我私奔的!」咪兒指著慧慧旁邊的男孩,緊張到結結巴巴:「就是這個人,這個人是門海,原來他和慧慧是認識的!他竟然認識慧慧!他是慧慧派來向我復仇的!我活該被他欺騙,被他拋棄,原來他是要為慧慧復仇!」

  可意完全被這意外的發現給震驚了,她從看到照片的那一刻起就猜測著這其中必定埋藏著一個大秘密,冥冥之中有人借了院長的手將它交給自己,讓自己走近這秘密的核。然而她所有的心思都縈繞在曉慧身上,卻怎麼也沒想到這秘密竟是關於門海的。

  門海和慧慧是同一所孤兒院裡長大的,那麼,他與咪兒的交往就絕非偶然。也許,他是有意應聘「素腰閣」,就是為了要接近咪兒的。

  「我早就懷疑他來歷不明,原來果然有陰謀。」可意想起來,「上次你跟我們說英雄救美的時候,我們就覺得奇怪,怎麼剛好有那些記者衝出來?現在看來,真的是一場戲。」

  「他是慧慧的朋友,卻在我身邊神出鬼沒。我一直都有一種感覺,好像從我結婚那天起,慧慧就一直跟在我身邊,從上海,到巴黎。你還記得嗎?慧慧自殺,就是在我的結婚前夜。從此,我就一直追著她走過的路在走,我去的地方,她從前也去過;我住過的地方,她以前住過;我睡過的床……」

  「別說了。」可意心煩意亂地打斷她,「咪兒,你想得太多了。」

  然而咪兒如同中蠱,不能停止她囈語般的訴說:「慧慧照片裡的玫瑰園,和我家別墅的花園很相像;慧慧以前去過巴黎,李佳以前也去過;在我結婚的前夜,慧慧自殺;追求我的門海,竟是慧慧在孤兒院的同學;我的丈夫,是慧慧曾經想嫁的人;我的情人,是以前愛過慧慧的人……」

  「這是兩回事!」可意再次打斷,「天下的花園都是一樣的,兩個人都去過巴黎也並不能說明什麼,門海是門海,李佳是李佳。咪兒,你太多疑了,逼得自己走火入魔,鑽了牛角尖,這是跟自己過不去。就算門海追求你是別有用心,也不代表李佳也是嫌疑人。」

  「是一回事,一回事!」咪兒歇斯底里地大叫。大太陽底下,她卻渾身發抖,臉色蒼白,抓著可意的手說:「可意,慧慧的男人是李佳,那孩子是李佳的!慧慧是因為絕望才自殺,是我害死了她!門海是來向我報復的,他存心要害我身敗名裂,他引誘我,勸我私奔,就是為了拿我向李佳報復!」

  可意也不能自已地微微發抖,卻仍然強自鎮定,安慰咪兒:「別太緊張。即使門海真的和慧慧有情,你為什麼不做另一種設想,設想那孩子是門海的呢?也許門海才是慧慧的情人,也就是那孩子的父親。不關李佳的事。」

  「不是的,我有感覺。當初我在大連度蜜月的時候,慧慧就托夢給我,我還以為她是來向我告別,原來她是要和李佳告別!門海說過一句很奇怪的話,什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原來他就是那只螳螂,而我是那只蟬。就不知道拍照的黃雀是誰?我一直在被人設計,我以為的艷遇,是一場不折不扣的陰謀!一切都是計劃好的,他在報復我,懲罰我,我罪有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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