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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千尋    


  「對不起」加上「沒關係」重新將他們推回尷尬氣氛裡,姚子夜擰眉,不打算陪他繼續呆坐下去。

  匆忙問,她補上另一句,「你的事業好像做得不錯。」

  這句話補得好,總算順利地勾出他的回答。

  「受你爸爸那些商業專刊的影響,我覺得做生意很有意思。」

  「我以為你會走研究路線。」畢竟,他的腦袋好到讓人妒羨。

  「我也以為,沒想到會變成賣遊戲軟體的。」世事多變,就像他沒想過,她還會坐在他的右手邊。

  「應該賣得很好吧,十七億的合約,不是隨便公司可以接得下來。」

  「經濟越不景氣,造就越多的宅男奼女,我們的生意就越好。」他並不想談論這種膚淺而表面的東西,但就是會不自覺順著她的口氣說下去,在很多年前,他就知道自己拒絕不了她。

  「我懂,我們出版業被網路業打得很慘。」他們的對話客氣疏離,口氣像在應對商場朋友。

  「Pretty雜誌是你開的?」

  「不,我只是在出版集團裡面當總編。」

  杜岢易點點頭。「你在Pretty當總編,然後嫁……」猛地閉嘴,好像這件事只要不講出來就不算數,在她面前,他不介意當縮頭烏龜。

  多年不見,他們的默契仍然好得出奇,一個小動作,姚子夜便知道他沒接下的話是哪幾句。

  好,他不說、她來講、事實不會因為摀住口、耳就不存在。

  「對,我嫁給我們的總裁Edward,我相信你一定聽過他,在商界他是很優秀的菁英,下次有機會,我替你們引見。」她刻意用輕鬆愉悅的語調說出,刻意讓自己看起來很幸福。

  他選擇性失聰,自動略過她的回答。「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很好,我喜歡自己的工作、生活,這幾年我過得相當愉快。」她在說謊,但無所謂,戴著面具生活的日子,她已經習慣到不行。

  多年來,她哭不因為傷心,而是因為那樣的場合裡,她該表現出一臉哀感;她笑不因為開心,而是因為笑能清楚地表達訊息,讓對方贊同自己。

  她的喜怒哀樂、她的每號表情都有其背後目的,就像現在,她的謊言是為了維持住自己的驕傲與自尊心。

  「你的雜誌很成功。」他不只一次聽過公司女員工談Pretty,卻沒想過是出自她的手。

  「是嗎?我還以為你很不欣賞我的雜誌,才把它丟在地上。」她試著幽默,這也是十九歲的姚子夜不會做的事情。

  「我不是不喜歡,我是生氣……」

  語頓,他還有權利生氣嗎?就算他沒終止過尋找她的行動,就算他沒有放手他們之間的三年,但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臉色凝重,杜岢易他被這個突如其來的事實擊傷。

  見他不語,她笑著轉開話題,繼續兩個人的客套,「杜媽媽還好嗎?」

  「很好。」他受傷了,所以反應遲鈍。

  「還是一樣忙?」

  「還是一樣忙。」他像學說話的鸚鵡,重複著她的話。

  「杜爸爸好嗎?」

  「杜爸爸很好。」

  「還是很忙嗎?」

  「還是很忙。」他擺明了態度敷衍。

  姚子夜把礦泉水擺回桌面,歎氣,「杜岢易,你心不在焉哦,我難得回來,本想找老同學見見面,卻被你沒頭沒腦帶到這裡,帶到這裡就算了,也不認真和我說說話,那……我先走了……」她提起包包。

  她尚未轉開腳步,杜岢易卻像被雷劈到似的,他彈跳起來,二話不說,擋到她面前,一把抱住她,將她整個人塞進自己懷裡。

  早說過了,從見到她第一秒鐘,他就變得低能、愚蠢,所以不能對單細胞生物有過度的期待。

  「為什麼要離開?一走就是九年,你知不知道九年有多麼漫長,有多麼難以等待?你半點音訊都不留,讓我像無頭蒼蠅地四處衝撞,你知不知道,到處都找不到你,我有多心急?」他的口氣急促慌亂。

  這些話不是要拿來對她說的,而是他對自己講的,這些年,他對自己重複著這些話,無數次。

  像無頭蒼蠅的杜岢易,說的話也像無頭蒼蠅,一口氣撞痛了她的心,差一點點,撞壞她精心製作的虛偽面具。

  呆在原地、呆在他懷裡,好半晌,她說不出話。

  「你又要走了,你又要丟給我一頭霧水,讓我不斷去猜想,自己是哪裡做錯,就算我真的做錯,你也該給我辯解機會,怎麼可以連我的發言權都一併剝奪?」他聲調越加高揚。「我到處找你,你都不在,你半句話不說,躲得無影無蹤,你帶走的,不只是我們的友誼,還有我的心……」

  他語無倫次,溫柔的杜岢易在九年前被消滅,這個煩躁不安,像過動兒、半分鐘都停不下來的杜岢易,被她那句「我先走了」拉高病情。

  她無助地貼在他懷裡,聽著他狂跳的心律。

  他們之間不是在九年前就畫上句點?他沒親口告訴她,「他喜歡她,不是朋友那種喜歡。」不就是要讓她徹底明白,他要的只是姚子夜的友誼,不要她的愛情?她懷孕,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善後,而不是感情,這不是充份說明,他認定她是他的錯誤?

  既然如此,她就撥亂反正,她就當他的「朋友」,兩個人保持著安全界線,讓他們的交往正常、合宜,她不讓自己或小孩干擾他的世界,她不提過去那段錯解,這樣豈不是很好?

  Edward是對的,他說:愛情是全世界最不可信任的東西,把人的一輩子投資在愛情上面,不但危險而且愚蠢。

  她同意,她再也不要愛情。

  推開杜岢易,推開身體對他的眷戀,她無法否認,自己仍然喜歡他的懷抱、喜歡他的氣味與體溫,或許他對她的感覺尚未過期,但這不足以影響她的決定。

  「告訴我,你去哪裡了,為什麼我到處找不到你?」他聲音中隱含的痛苦,引發了她的情不自禁。

  「我回英國。」她把頭髮塞到耳後。高中時期,她沒告訴過任何人這件事,她不希望大家認為姚子夜是千金大小姐。

  「回英國?你的家在英國?」他的表情錯綜複雜。

  「對,我父母兄長都在英國。」

  「……我想起來了,那本雜誌有介紹你的求學經歷及家人朋友。過去幾年,我以為你們只是不在台北,沒想過根本不在台灣。難怪,我登那麼大篇的尋人啟事,都沒有半點回應,難怪過了那麼多年,徵信社始終給不了我一個確定答案。」他苦笑,應該把廣告打到國際去的。

  多年來他一直在找她?找她做什麼?彌補?她並不需要任何人的彌補,況且她夠成熟了,成熟到能理解,要求一個十九歲的男生為性衝動負責任,太過份。

  「為什麼找我?」身不由己地,她還是問了個幼稚問題。

  「我想告訴你,我的『抱歉』已堆成一座喜馬拉雅山,我要求你原諒我,要求你忘記那個錯誤的決定,如果你想要孩子,我們就把他留下來,我們一起吃苦、一起把他養大,我就不信,憑我們的能力辦不到。」他握住她的雙肩,誠摯的黑眼睛定定凝望她。

  果然,只是求她原諒,只想弭平錯誤的那段……可,不就是這樣嗎?不然她還在期待什麼。

  姚子夜,你到底還存了多少無知幻想,你忘記回來的目的了嗎?你怎麼可以因為他而情不自禁,怎麼可以因為他而身不由己?捏緊拳頭,指甲深陷到肉裡,她推開感情,讓理智來駕馭自己。

  「子夜,你恨我,對不?」他澀然開口。

  目光交錯,亂糟糟的心在胸口暴動,完美的面具再也遮不去心潮激湧,虛偽滑開,真實的姚子夜眺出來。   要聽實話?好,她怕什麼,她回台灣不就是為了徹底解決過去、釋放自己?

  要重新活過,她就必須將過去整理完畢,而他,杜岢易,就是她必須「整理」的過去。

  「對,我恨你。」她的嘴角挑起一個冷然笑意。

  「因為我做了個可惡的決定?」他握住她的手,他必須藉著她的體溫來告訴自己,眼前的姚子夜不是夢。

  「沒錯,即便你的出發點是對的。但那是一個生命,不是一個物件,對不起,杜先生,我沒辦法原諒你,就算你的『抱歉』已經堆成了喜馬拉雅山或聖母峰都一樣。」她從他掌間抽回手,憤然道。

  「恨得好,我也無法原諒自己。」他低語,眼裡浮起淡淡的悲涼。「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孩子才會原諒我,我不信鬼神的,但我常常聽見他在喊爸爸。」

  眉頭緊蹙,她看見他的眉心有兩道痕跡,那件事畢竟也折磨了他。年少輕狂呵,代價未免太大。

  姚子夜心沉,像幾千磅的重石壓著,定眼望著他沉默的哀戚,所有的話哽在喉間,出下來、嚥不下去。

  這就是她想要的?看著他的懊悔折磨他的心?她竟是為了這一幕,才從婚禮中逃出,不遠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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