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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佟月    


  他慶幸此時身旁有她,也渴望抓住她……

  他望著她,望著那抹柔和的白色身影,視線始終沒有離開,他瞧著她似乎越來越遠,咬牙張開了手,手指在他眼前似乎掌握了她,卻什麼也沒有抓到。

  別離開……

  那身影掀開布簾,欲往外走去,他心頭一急,衝著她的背影嘶啞地喚了聲──

  「等……等等……」

  他的聲音比他預期中的要小得多,但張口後,卻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似的難受。

  突地,他哀嚎了起來,覺得體內像是有對尖銳的爪子揪住他所有的知覺,狠命地掐著他似的,而這樣的痛,也使他想要死命地掐住某物。

  這種痛、這種感覺……為何這般熟悉?像是他時常得經歷似的……

  痛楚緩緩加深,像千百支粗大的針紮在他身上,緩緩下旋,疼得他恨不得昏死過去。他整個身子弓了起來,半張著嘴卻無法哀號出聲。

  鳳語箋一聽到細語聲便馬上轉過身,隨即放下了她原本要做的事,手往裙兜上一抹,便快步跑到床邊。

  她拿起手絹抹著他不停冒出的冷汗,沒有理會那隨即緊抓住她手臂、指甲緊掐入她肌膚的手,只是不停地抹著他的汗、不停地輕聲安撫道:「噓……好了,沒事了,別使力,也別說話。噓……一會就不疼了。」

  他這般醒來好幾次了,只是難得在日間醒來。帕子上她浸了安神的藥水,他不一會就會再睡去的。

  游少觀半睜著眼、有些無神地望著她,不知道是因為抓著了東西,還是其他原因,他覺得好過些了。

  她……她好美,那低柔的語調聽著覺得好舒服,而輕拂在他臉上的手絹有著一股令人踏實的淡香……

  他……一向不願意與人親近的,但此刻,眼前這人、這聲音卻似乎沁入他心底最深處,與他貼合……

  突地,游少觀的意識像是斷了線一般,兩眼一翻,便昏睡過去。

  鳳語箋緩緩站起身,眼神落在他熟睡的臉上。

  「娘!」一個尖銳的呼喊聲讓原本專注在游少觀身上的鳳語箋轉過頭來。

  在門邊的游鈁之目睹這一幕,忙跑了進來。

  但他不是跑到床邊看他父親如何,而是抓著母親的手,心疼地看著那佈於白皙肌膚上的紅痕。

  「果然是爹抓的!」他仰著頭叫嚷。「賈鄉伯伯他們托孩兒問您好多次了,問您身上那些像抓痕的傷是哪兒來的,您卻從不肯說……」

  「鈁兒……」她將兒子拉到門外,不讓他在屋裡頭吵鬧。

  游鈁之一張臉脹得紅通通的。「娘,您何必如此?您明知道靠近爹會被傷害,為何又……」

  鳳語箋彎下腰,柔聲地道:「鈁兒,他是你爹,他現在中了毒、受了傷……娘早跟你提過,不可這樣說話,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最痛苦的人是你爹……」

  「可無需再多一個痛苦之人!您說要讓爹休息,醒了對他沒有多大的幫助,那大可將那帕子放在他身旁……」

  「那藥聞久了對身體有害……」

  「可這樣能夠保護您!」

  鳳語箋微板起臉。「鈁兒,娘平日怎麼教你的?凡事要以你爹為重!瞧你說的是什麼話?」

  「可他並非以您為重!若今日中毒的是您、痛苦的是您,我不相信爹會這樣不眠不休地顧著,更遑論願意站在床邊讓您傷他!」

  「鈁兒……」

  「要不您說,他會嗎?」

  他會嗎?她那高高在上、不苟言笑、自從兒子出生後,一年便見不著幾回面的夫婿會這麼做嗎?

  這她可沒把握……

  可半個月前若她自問會不會這麼做……她自個兒也是沒有把握的吧?

  她揮去腦中的瑣碎,緊抿了下唇,伴著點淺笑,問道:「鈁兒,為何你認為你爹待娘不好?」

  說句實在的,游少觀待她算不錯了,他盡了丈夫的職責,至於那些多餘的情啊愛啊,能要求什麼呢?她自己都給不起了。

  在這個世代裡,還能奢望什麼?但求溫飽而已。

  游鈁之頓時被問住了,歪了歪頭,想了下才又道:「誰、誰都知道爹之所以娶娘是受到奶奶的逼迫!」

  「那又如何?你知道嗎,山下人多半也是這樣成為夫妻的,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如此。」

  當然……許多夫妻在婚前也是素未相識,可鮮少像他們倆這樣八年始終形同陌路,像是不認識對方似的吧?

  游少觀與她之間,有太多說不明、看不透的複雜情感交錯,才會導致今日依然冷漠相對的局面。

  游鈁之低著頭,心有不平卻不知該怎麼反駁母親。

  娘說的沒錯,可她和爹真的……和村裡其他的夫妻不一樣。他們鮮少交談、鮮少待在同一個地方,他們像是……拒絕在一起。

  「別胡思亂想了。」鳳語箋摸了摸兒子的頭。「去吧,找小毛玩去。」

  她不是沒有瞧見鈁兒眼中的欲言又止,但她更在意的、會讓她疾步躲進屋的,是她心頭湧起的莫名驚惶。這八年來,她始終覺得自己的生活十分平靜,她也安於這樣的生活,從不願去回想著嫁來這兒之前的那些種種期盼……

  在她十四的時候。有這樣的傳言傳了出來──

  ***

  「最近釵鳳山一帶平靜許多哪。」

  「可不是,這都要感謝咱鳳大人呀,你知不知道,鳳大人為了安撫山賊,準備把自己的女兒嫁了過去。聽說鳳夫人天天以淚洗面哪。」

  「可、可我聽說那不是他親生的啊,說是他兄弟的女兒……」

  「胡說,那是他的親生女兒,不會錯的。只是她自小就體弱多病,因此在鄉下靜養,後來身子好些了,才回鳳興城與爹娘同住。」

  「鳳大人真是偉大……可那這女孩兒也忒可憐了。」

  可憐?不,她一點兒也不覺得。

  當她的貼身丫鬟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把街上聽到的話告訴她時,鳳語箋笑了。

  「小姐,您也太委屈了,平日這府裡沒人把您當一回事就算了,如今又把您嫁去山上,那是賊窟啊小姐。老爺做了這缺德事還給自己招來好名聲。」

  對於這件事,老爺早命府裡的所有人得封緊嘴,別出去外頭瞎說。自己再放了這樣的消息出去。

  鳳語箋瞄了她一眼。「巧兒,我早同你說過,若真是嫁到山上去,我可是求之不得,而叔父他要如何扯謊贏得民心那是他的事。」

  巧兒睜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眸,不明白地看向她,開始擔憂起這個苦命的小姐是不是因為無法承受這樣的厄運,所以傻了。「小姐……奴婢真是不明白,為何您甘於如此呢?奴婢可是為您叫屈啊!」

  小姐自從知道要嫁去賊窟,整個人都明朗起來,還會笑呢!

  鳳語箋從書本中探出頭,笑笑的說道:「嫁給山賊,日子或許是苦了點,可至少是自由的吧?」能離開鳳府,也是美事一樁。

  「可是……」

  「怎麼,你是怕到時老爺夫人要你陪嫁,得跟我一起進賊窟?」鳳語箋打趣地問道。

  「什、什麼話!就算是死,奴婢也要跟小姐一塊兒。」巧兒皺著眉嚷嚷。

  「誰要你死了?你啊……」她笑著打斷她。「要是真為我抱不平,那我交代你的事可要幫我辦妥。」

  「那當然!夫人每次問奴婢說您心情如何,我都同她說『小姐都坐在窗邊,逕自垂淚』之類的話。」

  「還有啊,以後你上街去,有聽著什麼關於釵鳳山山賊的事兒,回來一定要告訴我。」她叮囑著。

  「小姐……奴婢怎覺得您好像十分雀躍啊?」

  鳳語箋微笑,沒再答腔,再度將臉蛋埋入書中。

  山賊……山賊好啊,再怎樣也比這奸詐狡猾的官宦人家強。賊還重義氣呢!哪像這些當官的、為商的,一肚子壞水,只懂得算計他人?

  布衣粗食的生活壓根兒嚇不了她,她幼時跟著爹娘不也是在山上生活嗎?叔父在外頭要怎說是他的事兒,嬸娘和堂姐們要怎麼笑她也隨她們去。

  她還盼著十六歲快快到來呢!

  透過巧兒,她聽了不少有關釵鳳山的事兒。它的美、它的凶險……

  當然,還聽說了一些她未來夫婿的事。

  有人說他是頭兇猛的野獸、殺人不眨眼,不時領著他的手下搶奪路過的商隊,面對那些重金聘來的護衛,可從來沒輸過;也有人說,他長得十分俊美,足以令所有的女人傾倒……

  那顆懷著期盼的少女心讓她開始想像他的模樣──粗獷的臉蛋、高大的身材、低嗄的嗓音、炯炯有神的目光……哎,希望他會待她不錯……

  對未來的種種瑰麗期盼,給予她悲鬱的生活些微色彩,也抹去了她簡陋婚事的悲哀──除了幾隻雞鴨,她沒有其他嫁妝、沒有陪嫁的丫頭,轎夫們將轎子抬到山腳下便走了,讓她一個人待在轎裡,等著山上的人來接她。只要她描繪著她日後的生活,這些對待、這些羞辱……都不足以對她造成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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