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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決明    


  「是在追什麼重要的東西呢?害自己連命都丟了……」她揉著雪白的狗毛輕聲問,白綿綿的小犬伸舌舔她臉頰,她呵呵輕笑,從繡台上取來針線,準備替它縫補魂體。

  「我老覺得你縫補魂魄的樣子好像在繡花,看起來賞心悅目。」魘魅誇她。

  「我本來也只會繡花……」若不是為了武羅,她永遠不會以為自己會有拈著針線、縫緊膚肉的一天。從第一次的反胃作嘔、雙手發顫,甚至連眼睛也不敢直視血淋淋的傷口,到現在她已能把血肉當成繡布,穩穩當當地下針,如同此時縫著小白狗的身軀,她的手,不會再抖。

  她專注地縫好小白狗,它的小尾巴搖得更勤快,小卻清亮的叫聲,以及咧開開好似在笑的狗臉,使她憶起另外一隻巨大、高壯,卻同樣可愛的狗兒……

  蒼猊犬,大東。

  那一天,本該被處死的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老爺氣炸了,打不著狗,便打負責看管狗兒的下人出氣,其中也包括了武羅。即使皮膚再厚實的男人,也被打到皮開肉綻。

  只有她和武羅知道大東的下落。

  武羅將它藏匿在他搭建於山腰上的小茅屋裡。

  是她百般央求想看看大東是否平安,他才趁入夜後悄悄帶她到小茅屋。

  「汪!」大東飛撲過來,眼看就要推倒嬌小的她。

  武羅迅速閃入一人一犬中間,以健壯身軀擋下大東的「攻勢」,大東無法撲倒他,豐沛的唾液全舔洗在他臉上,被他護在身後的她,安全無虞。

  「你沒騙我,大東真的活得好好的!」她好開心,也在心中為自己那時對他的不信任小小致歉,她真的差點以為他牽走大東,是要執行她爹下達的擊斃命令。

  她等到大東冷靜下來,只猛搖尾巴在哈哈哈吐氣時才探出頭,歡喜地圈抱住它的頸子磨蹭,小小螓首深埋在蓬鬆的黑毛問。

  「你已親眼確定它沒死,可以回連府了吧。」武羅像要拆散情侶的惡徒,來匆匆去匆匆,就要帶她離開小茅屋。

  「再等等嘛。」

  「凹嗚。」它有同感,它一隻狗單獨待在小茅屋這兒,沒人陪它玩,好寂寞。

  武羅很想歎氣。她不知道一個好人家的姑娘,是不會三更半夜跟著男人偷溜出府嗎?他想盡快將她帶回去,催促她回房睡覺,也阻止自己……產生邐思。但此時只能努力屏息不去嗅聞她身上芬芳的香氣。

  「大東,你有吃飯嗎?」連秋水關心它。

  「凹嗚。」吃飽飽。

  女人與狗,偎在一塊兒好久,說的全是些毫無意義的句子,她問它答,還真的把它當人類對待。

  「再待下去就要天亮了。」他仍是必須扮演壞人的角色,逼她與大東從彼此身上分開。

  「你要乖,不可以再胡亂傷人,我明天再來看你。」她一臉很不想走的遺恆。

  「汪汪!」它不要她走。

  「明天?」武羅皺眉。她還打算天天都來玩狗嗎?

  她看出他的為難。

  「……不可以嗎?」她怯怯地問。

  「……凹嗚?」它也問。不可以嗎?

  「你不應該這樣做。」武羅心一橫,決定板起臉孔責備她的單純、天真和無知。「你與這隻狗有何干係?它咬斷你弟弟的腿,你對它這般好又何必?再者,你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嗎?月黑風高的,你毫無危險的自覺,傻傻地跟著男人四處跑,就不怕我把你這個嬌滴滴的干金小姐給賣掉嗎?」

  她的腦子長哪兒去了?

  對他就這般信任嗎?

  她瞠著黑亮圓眸覷他,表情無辜至極。

  他一咬牙,把話說得更狠,「你不知道我可能會傷害你、欺負你,教你後悔跟在我後頭胡亂奔跑嗎?又或者我根本心存不軌——」

  「……你討厭我,是不?」她微微仰頭,將身形高出她許多的武羅看個仔細,微微抿著的紅唇,囁嚅得可憐兮兮。

  他愣了會兒,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他。

  這與討不討厭根本無關,他不想讓她露出如此信賴他的模樣,她應該要防著他,就像她爹待他的冷淡無情一般,離他遠遠的,對他表現出既高傲又驕態的千金小姐態度,教他死心。

  「我自己隱約有察覺到……你好似很不喜歡我,是我做了什麼惹怒你的事嗎?還是我說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話?若有,我可以向你道歉……」果然,他討厭她,所以他才總是一發覺她盯著他瞧時,便會迅速將臉轉向另一方。她還自己安慰過自己,說他不是討厭她,說他不是不高興看見她,但他此時嚴肅的口吻與表情,讓她不得不感到失望……失望於他是真的討厭她!

  她朝他沉沉一鞠躬,纖腰折得極彎,長髮覆蓋住小臉上所有表情,只剩聲音透露出她微微哽咽的情緒。

  「請你不要生我的氣,如果你不想帶我來看大東……我、我也可以不麻煩你,你不要生氣……」

  他不喜歡她卑躬的姿態!

  非常不喜歡!

  她應該仰起臉,鄙夷地看他,冷哼著鼻息,不屑與他這種身份低賤的下人交談,這樣才對!

  他以強勁的臂力將她拉起,要她挺直腰桿。

  「你到底有沒有弄懂情況?誰是主、誰是僕你分辨不出來嗎?誰討厭誰、誰不喜歡誰是由誰來決定?是我嗎?」

  她沒聽懂他的意思,但纖細的雙臂被他捉得好疼好疼,他吼著,十指緊掃在她膀問,她看出他沒有傷害她的意思,他在生氣,卻不是氣她,而是在……氣他自己?

  「主僕?為什麼你提到這兩個字?這……與你我有何關係?」

  「你是遲鈍還是愚蠢?這與你我的關係恁大。我們現在除了主僕這層關係之外,還有其他的嗎?既然我是僕,自然沒有討厭與喜歡主子的權利。」他冷冷道。

  「不對!你跟我……不是互許終身了嗎?武伯母和我娘親明明是這般告訴我的呀……」提及互許終身時,她粉頰紼紅,聲音好小好小,近乎喃喃低語。

  她一直到此時此刻,依然認定他們兩人的婚約存在,不因彼此的娘親逝世而終止。他在她心目中,就是她未來的夫君,她是以這般的心情在眷戀著他、愛慕著他,所以知道他有可能討厭她時,她好難過,焦急地希望他不要同她生氣、不要不理睬她。

  「互許終身?」他嗤笑,彷彿她說了天大的笑話。「我不敢妄想。」

  他更清楚,她爹親不會把掌上明珠嫁給他這種窮小子。

  「你要毀婚?」她慌張起來,秀眉垮下,眼瞳裡甚至浮現水氣。「是因為……我沒有變成你喜歡的那種姑娘嗎?我沒有變成你想要的娘子模樣嗎?我一點都不好看,是不?」她快哭了。

  她不是天仙美人,充其量僅是朵清秀小花,娘親誇過她五官生得端端正正,拼湊起來就是張嬌俏可人的容顏,但真是如此嗎?娘親只是捨不得嫌棄自己的孩子吧,她在他眼中定是醜極了……所以她才沒有得到他的喜愛,所以他才用那麼冷淡的態度,鄙視她與他的婚約關係……

  豆大眼淚,奪眶而出。

  「你——」武羅本想厲聲反駁的字句,全數梗在喉頭,苦澀緊縮。

  她的淚珠,令他手足無措。

  她沒有變成他喜歡的那種姑娘?她沒有變成他想要的娘子模樣?她一點都不好看?她腦子裡面到底都裝了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不曾攬鏡自照過嗎?她是個多靈秀的女孩,不僅五官柔美精緻,性子也溫柔婉約,天底下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覺得她生得不好,更不會有人不喜愛她,連認主的蒼猊大大東都願意讓她靠近,她若非如此的好,他又何須覺得……痛苦,強迫自己必須不去看她,不去迷戀她。

  「我一直……在等著成為你娘子的那一天,我一直在等……」軟軟柔荑握緊藏在衣襟底下,邇透翠綠的半圓玉珮。那是一隻凌波飛騰的鳳凰,當年雙方娘親為他們訂下親事時作為信物,她擁有的是鳳,而他是龍,兩塊看似獨立的半圓玉珮,實際上是同一塊玉石雕琢出來,可以分別佩戴,更可以合而為一,玉珮以鳳首及龍尾為卡閂,將兩塊玉緊並成為完整一塊龍鳳之姿。

  他的胸口驀然炙熱,貼在心窩上的龍玉珮彷彿會燙人一般,彷彿在叫囂著它與鳳玉珮本該纏纏綿綿,永不分離,嘶吼著要他趕快讓它和鳳玉珮合而為一——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你爹明明白白地告訴過我,我們的婚約不過是婦人間的玩笑話,它不是真的,你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我的娘子。」他艱難地開口。

  她驚訝,不敢置信,他說的這件事,她今日頭一回聽見。

  「我……我不知道這件事,是爹親口同你說的?」

  他堅定地點頭。

  「爹他怎麼會……」

  怎麼不會?

  雖然她爹沒親口對她提過,然而她爹的行為舉止不正已明明白白地表達出他的態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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