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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惜之    


  「不管會不會好,我都要忘記你。」她堅持。

  「不行,我很固執,你不能忘記我。」

  他們一句句辯,辯的全是沒有解答的話題。

  要分手了,他們不吵架、不激昂,他們壓抑傷心,假裝愜意。

  分明痛得要命,她還是對他微笑,好像他們不是在談判,好像他們只是嬉戲。

  他的懷抱一樣溫暖,他的雙臂一樣有力,他一樣沒打算放手她,但……分離在即……

  ☆ ☆ ☆ ☆ ☆ ☆ ☆ ☆ ☆ ☆ ☆ ☆ ☆ ☆

  紀驤以為自己可以忍的,卻沒想到失去曲央這麼痛。

  那痛一陣陣,頻頻抽打心口,他不曉得,心臟是不是裂成兩半了,怎會痛得無法忍受?

  沒有曲央的廚房冷冷清清,他在裡面轉圈圈,轉不出往昔的甜蜜,他開冰箱、關冰箱,開開關關上百次,找不到她特地為他熬的果醬。

  沒有曲央的床鋪寂寞得教人心驚,他在上面翻滾,翻不出他要的溫度,伸手,他只能擁抱冰涼空氣,而他的枕頭漸漸失去她的髮香。

  心被抽掉重要元素,教他走到哪裡都覺空洞,他遺失了重要女人,遺失曾經的幸福感。

  他坐立難安,一分鐘比一世紀更久,他不安、他無措,他可惡的自信在央央搬離之後蕩然無存。

  他很痛,想喊救命,可他依然認真負責。

  他帶芃芃拍婚紗照,但沒有婚禮和戒指,他找專業護士和管家照顧芃芃,並在每個不上班的日子裡陪伴她,不教她擔心。

  他不會說笑話、不會安慰人,他發覺,央央不在,他的溝通能力銳減。

  芃芃的病情獲得控制,發燒的次數也慢慢遞減。

  電視新聞傳來呂捷去世的消息那天,她在他懷中哭訴,說老天對她不公平,好好的愛情居然是一場磨難,早知道,她不要呂捷,不要愛情,只要安安穩穩地待在他身邊。她取笑自己,繞了世界一大圈還是繞回原點。

  她一次又一次告訴紀驤,她愛他,要用最後的生命補償他,紀驤無法拒絕她的補償,因他清楚自己是她能抓到的最後一根浮木。

  他不知原點對芃芃是不是最好選擇,但原點帶走了他所有快樂。然後,他開始思索子翔的話,分析自己。

  「你愛芃芃的話,不可能任她和呂捷離開,更不會因為我的退出大發脾氯,你該高興不是?少了競爭對手,你和芃芃會更順利。」

  是嗎?從來他對芃芃的維護,不是出自愛情?

  「紀壤,你醒醒吧!你不愛芃芃,我也不愛,我們的誓言是為了彌補自己不足的童年。她是天使,我們是惡魔,她是我們在世間唯一看見的純淨,我們盡心守護她的幸運,競到底,我們真正想守護的是所剩不多的天真與良知。但我們都不年輕了,年少的夢可以停止了。」

  所以,他的夢想與愛情無關?

  一天他想一遍,想過無數回合後,紀驤總算認清夢想是良知產物,他追求的是無法擁有的乾淨純美,就像月亮追逐太陽、風追逐雲,追的都是自身的不足。

  懂了,有央央作比較,他理解愛情和喜歡不一樣。

  他仍舊喜歡芃芃,像以前一樣希望她幸福健康,他仍舊想保護她、照顧她,不教她受半分傷害,但那不是愛。

  可不管是不是愛,他做出選擇了,他選擇照顧芃芃,不打擾央央。

  他抑制想她的心,逼自己對曲央公平。他不確定自己必須照顧芃芃多久,他沒權利要求曲央和自己一起陷入瞹昧不明的關係裡。

  這樣的他,只好任由痛苦作主神經,任思念摧殘知覺,無能為力。

  他壓抑自己,一天又一天,直到他發覺,再不見央央,他的心靈即將枯竭。

  於是,他偷偷躲在看得見曲央的地方,看她寫病歷、巡房、照顧病人,看她累得雙眼迷濛,猛按太陽穴。

  好幾次他想挺身而出,告訴她,你需要休息,而他……願意當她的直立床。

  但是,他看見石邦隸對曲央說話,雖然她的笑容勉強,但那也是笑,而那個笑靨本來專屬他。

  可能太久沒接任務,自我隱藏的能力退步,曲央突然轉身時,四目相接,她看見他的眉,他望見她的眼。

  她抿唇,考慮要不要向他走近。

  三秒鐘,她深呼吸,放下病歷表,走到他面前。

  他的鬍髭沒刮,他的頭髮長得有點亂,而且又瘦了。他在做什麼?照顧病人需要這麼辛苦?

  「央央,我想你。」他的自制力變差了,忽地,他想二度自私,問她能不能重新選擇。

  「想我什麼?」

  「想你的菜。」在曲央面前,他變笨,話說不齊全,他該說,我想做菜的你、說話的你、微笑的你……我想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想她的好用?曲央苦笑。

  記不記得,他曾紆尊降貴跑到菜市場來找她,目的要她整治滿桌豐盛,迎接芃芃回家?

  算了,想這個做什麼?要妒忌芃芃早該妒忌,怎會到分手後才去回想無聊往事。

  「五星級餐廳全倒了。」

  「做的菜沒你做的好吃。」又笨,他該說,沒你在,我的味蕾失去知覺,任何食物形同嚼蠟。對於甜言蜜語,他該向子翔討教。

  「謝謝你的恭維。」

  「你願意的話,我為你開一家餐廳。」—路笨到底了,他沒解釋自己的思念,居然和她討論廚藝。

  曲央緩緩搖頭。

  他愛芃芃,為她開時尚,他喜歡她,要為她開餐廳,若是他和子翔一樣濫情,他必須有很好的財力。

  「謝謝,我目前不需要。」看看腕表,她該去手術室跟刀,點頭,她切入主題。「你犯規了。」

  「我可以解釋。」

  「我不是法官,留下你的解釋吧!對不起,我還有一個手術,不陪你聊。」

  「我在這裡等你。」

  「這是大手術,要很久。」

  「我等。」

  就像等她做完生意,再陪她去買菜?不必,她不要把做過的傻事再重複一遍。

  她不回話,轉身離開。

  這天,他沒等到曲央,她從後門離去。

  第二天,他又出現在醫院裡,護士小姐說方醫師請假;他到菜市場,方爸爸、方媽媽一樣在賣糕點、一樣對他熱情大方,而他們……不知道曲央沒上班。

  再後來,曲央像斷線風箏不見蹤影,他又找上方家,才知道她的下落連家人都沒說。

  他用盡辦法,卻再尋不著她,她懲罰紀驤,懲罰得很徹底。

  芃芃在曲央離去的第三年往生。

  接在失去愛情之後,他也失去年少夢想。

  結局(一)

  過年羅!曲央摟著五歲的兒子,她指指高樓大廈、指指車水馬龍,不斷解釋台北和台東的不同。

  六年沒回家,曲平給她的信裡說,爸下通牒,不管有再大原因,她不回家過年,就要切斷父女關係。她猶豫了一段時間,回信說,自己很狼狽,沒有臉見家人。

  不會打字的媽媽,戴起老花眼鏡,一個字一個字敲下鍵盤,發E-mail告訴曲央,父母親的功用,就是收納子女的狼狽,誰能比父母更心疼子女受苦。

  接到信那夜,曲央大哭一整晚,然後,傳了自己和兒子的照片回家,告訴家人,她有一個很棒的兒子。

  她在等地雷轟炸時,接到信,信裡每個字都在罵她,也都在心疼她。他們把她罵得臭頭,卻把小孩捧上天,結論是,她再不把兒子帶回台北,就失去財產繼承權。

  曲央大笑,他們家哪有財產可繼承?他們家只有愛,那是無價物,不需要繼承權就能無條件得到。所以,她回來了,把台東的工作結束,帶著被接納的兒子回到台北。

  「再三分鐘,你會見到阿祖、阿公、阿嬤和叔公、舅舅……很多親戚,他們和達魯他們一樣疼你。」這些年在山區醫院,得到很多原住民的幫助,她心存感激。

  男孩點頭,不愛說話,才五歲,就有了冷酷表情,他濃眉大眼,長長鼻子,薄薄唇,任誰都猜得出他爸爸是誰,爸媽……也猜出來了吧?

  不想了,除夕夜是團圓的日子,她要開心點。

  車行到巷口,她對兒子說:「到了,下車。」

  付過車錢,她到後車廂搬出行李,一手牽起兒子。

  低頭細數地上紅磚,紅磚沒變、街燈沒變,巷口賣包子的蒸籠仍擺在老地方。回家了,六年……好漫長的時光,女孩變少婦,她的滄桑一筆一筆記錄。

  「媽。」兒子拉拉她的手,指向前方。

  她抬眼,久違男人站在眼前。

  這時候,正常人的反應是笑、流淚或激動?曲央沒經驗,只能無助地站在原地,

  她不動,他動。

  紀驤大步迎到她面前。定定望她,望她的眉眼鼻唇,望住他熟悉的女人,任由她的哀傷攪亂他的心湖,漣漪一波波痛了他。

  什麼時候,哀傷入侵她眼簾?是他的錯,一定是。

  他為什麼來?為什麼在她不願意想他的除夕夜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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