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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栗和    


  荀非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起身帶她回房。

  行至門外,荀非忽地轉身喚道:「墨姑娘。」

  墨成寧正要掩上門,聞聲又開了門,歪著頭疑惑地望向他。

  荀非暗裡又握了握拳,逼著自己平靜道:「我還欠你一個答案。」

  墨成寧看著他淒然的神情,腦中嗡的一聲,讓她瞬間白了臉。

  她飛快掩起門,急促道:「改日再說也不遲,回京的路還長著。我累了,先去睡了。」

  荀非一拳抵在門板上,額頭壓在拳上,盡量將聲音放柔:「墨姑娘,這事還是讓你早點知道得好。」

  墨成寧惶然地靠在木門內側,緊閉雙唇。他會拒絕她在絕響谷碧巖前的請求,一直在她意料之內,可她就是不願承認。

  她太高估自己了,沒經過那樣的傷痛,她憑什麼要他放棄復仇?再怎麼易地而處,她仍是無法感受到砍在別人身上的切膚之痛。

  墨成寧摀住耳朵,不願接受事實。到頭來,她依舊是一隻縮頭烏龜。

  「對不住……」荀非的聲音帶著痛苦與歉意,低沉而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最後一絲想望破滅,利刃般的事實切割著她的心。她垂下雙臂,幽幽道:「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可為了達成那幾希處的仁義,要你放下身上的血海家仇……遑論你的家人,就是你,也沒可能答應的。你姓荀名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我想,你十年前就告訴我答案了。」

  墨成寧澹然一笑,又輕柔道:「你甭道歉。無非是我太傻,換作是我,或許也會和你選擇走同樣的路。抱歉讓荀公子為難了。」

  荀非默默聽著,再也按捺不住,欲推開門,卻發現她早已上了門閂。

  「我沒事,但真的累了,明兒還要趕著上京不是嗎?」她艱難地說著,只盼他快些離開。

  荀非深深望著木門,突然覺得它好沉好重。隔了層門板,卻像是隔著兩種不同世界。

  「你好生歇著,後日再回京城。」他轉身離去。

  跫音漸遠,墨成寧緊靠門板的背一鬆,整個人滑坐到地板上。

  今夜拚命忍著的那顆淚珠,終於啪嗒一聲,打濕襦裙一角。

  她死命將身子縮成一團,額頭抵著膝蓋,壓抑地嗚咽起來。

  「爹,對不住……我忍了九年,就讓女兒哭一次吧……」

  新月光輝透過窗欞微弱地包覆著她,使她顫動的身影看來格外淒切。

  翌日,墨成寧表現得一如往昔的溫和有禮,荀非幾番想關切她昨晚的事,都被她給岔開了話題。余平倒是沒察覺兩人間有任何異常,只連連哀嚎李玦的不告而別。

  如此過了月餘,一行人終於到了京城。

  經城門侍衛通報,消息很快傳至皇宮,荀非和墨成寧尚未安頓好,宮裡就派了人來宣旨,皇上傳見。

  荀非帶著墨成寧至殿前叩見壯年皇帝,一路上墨成寧總覺得有數道促狹的視線投注她身上,掌事公公更是直接哎呀一聲。

  「大夫是神醫方世凱的妹子吧?竟是個年輕小姑娘。」

  那公公平時沒少收荀家的「孝敬」,此刻正奮力擠著肥肉裡的小眼睛,示意荀非一旁說話。

  原本心如止水的墨成寧,進了金碧輝煌的皇宮不免慌張,她捏緊又鬆開沾了些馬毛的裙擺,暗歎早知不要為了省盤纏而捨馬車改騎馬。

  皇帝對她來說向來是個遙遠且模糊的概念,若不是荀非時不時叮囑她宮內規矩、茶餘飯後說個朝堂軼事,她還真認為皇帝就是個龍心大悅便「賞三座城池」,嘴一咋就「來人,拖出去斬了」的霸業。

  掌事公公和荀非說了會話,墨成寧垂首靜立一旁,公公尖而細的音調讓她加深了入宮的真實感,語末,公公假裝似不經意地拔高嗓音。

  「還望苟大人帶來的小神醫不怕羞。」

  墨成寧白著臉,心道:她又哪裡是神醫了?不過仗著袁長桑的名氣罷了。與江湖郎中相比,她或許略勝一籌,但又怎能及得上經驗老道的御醫?若不是先前的御醫臨陣脫逃,她不會在這,也不會再遇荀非。

  思及此,她心中一陣柔軟,罷了,再遇他也不枉走這遭。

  荀非俊容有些陰晴不定,正想回過身對墨成寧說句話,御前宣旨公公卻冷不防地出現。

  「皇上有旨,傳太常寺少卿荀非至太慶殿回話,方大夫隨簡公公直至楊府診脈。」

  墨成寧一愣,原以為之後荀非才會領她去首輔府邸。楊烈受二代皇帝專寵又惡名昭彰,她不免有所忌憚。

  掌事公公笑道:「皇上心疼楊家小姐,方姑娘,還不快領旨。」

  「且慢。」清脆童音自掌事公公背後響起,掌事公公一聽,連忙往旁邊一挪,卻是一名小太監,正是太后近來身邊的紅人。

  唇紅齒白的小太監趾高氣揚,朗聲道:「太后娘娘懿旨,傳方大夫至慈元殿進謁。」

  墨成寧懵然抬起頭,視線在小太監與御前宣旨公公間交替,不解是該徑去楊府還是去見太后。想了想,總歸兒子會聽娘的準沒錯,便走向小太監。電光石火間,見荀非朝她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她心中驀地踏實起來。

  「小女子接旨。」

  大臨皇帝自十五歲登基,至今十六年,大小事不曾違拗太后。有人在背後瞧不起這傀儡皇帝,也有人讚賞皇帝恪守孝道,更有人認為皇帝這是在感念太后為他費盡千萬心機奪來的帝位,眾說紛紜,真相不得而知。

  慈元殿距正殿有相當距離,墨成寧緩和了情緒,強壓下好奇心,沉靜地立在帳幔之外十五尺處。

  俄頃,兩名素衣宮女撩開黛青色帳幔,一名豐腴女子扶著一人緩緩自裡頭步出。

  墨成寧不及看清她的面容,趕緊行了個大禮。她不久前學的宮中禮儀頭一次派上用場,也不知道行得對否,正自惴惴不安。

  一聲溫和堅定的「平身」讓她如獲大赦,道了謝恩後站起身,目光仍盯在前方十尺處。

  太后暗詫「方氏兄妹」中的妹妹年紀這樣輕,暗暗皺了眉,便溫聲道:「大夫如何稱呼?」

  墨成寧早先便與荀非套好。「回太后娘娘,小女子姓方,單名一個寧字。」

  她本非大臨人氏,自然不自稱民女。

  「方寧是嗎?甚好的名字。」太后莞爾。「方寧過來,抬起頭來讓哀家看看。」

  墨成寧上前,在太后跟前五尺處停步,這時她才有機會一窺太后面貌。

  就一介普通人罷了,具有威儀、皮膚細白的普通中年婦人。

  墨成寧心中抹過失望,她心目中的皇族女子即使不特別美麗,也應有後宮爭奪後的滄桑與狠辣,眼前太后顛覆了她皇族該有驚人之貌的想像;但她可沒膽將失望表現在臉上,仍是靦腆地任由太后打量。

  太后朝身旁一蒼白虛弱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名宮女見狀立即嗆咳起來。

  「唉呀!巧紅,不是說你今兒不舒服就別出來服侍了嗎?」太后連聲叫道。

  一旁嬤嬤配合地說:「太后娘娘平時這麼疼你都白疼了嗎!快回去休息,染了風寒還硬撐,要是太后娘娘有個閃失沒人擔得起。」

  墨成寧秉持著非禮勿視的禮儀垂著眼,兩隻耳朵卻高高豎起,聽她們在演哪出。

  不知誰喊了聲:「娘娘,不是正好有大夫嗎?不如請方大夫看看?」

  「方寧,你來幫她瞧瞧,大約是染了風寒。」太后語氣竟能保持溫溫和和。

  墨成寧心中無奈。宮裡的人說話一定要這般拐彎抹角嗎?要測她的實力可以直接命令她,她是皇太后,自己又怎敢不從?

  「是,太后娘娘。那請這位姐姐尋個地方坐下,方寧給您瞧瞧。」墨成寧恭謹溫婉道。

  太后掃了方寧一眼,見她無絲毫不悅,暗裡鬆了口氣。她想江湖中人多好面子,只怕言明要測試大夫會惹得她不快。若神醫一手調教的妹子真有其實力,事關皇家血脈的延續,她還指望這女大夫能打起十二分精神治好皇上的病。

  墨成寧診斷一番後,心中有了個底,卻不敢十分篤定。「啟稟太后,此非一般風寒。」她看著宮女,「姐姐可是常處於煙塵或棉絮之中?」

  太后聽得她說不是風寒,心中一喜,表面卻不動聲色。

  宮女慘白的臉抹過一絲詫異。「是,奴婢在針線房裡負責棉襖的活兒。」

  這宮女患的是舊疾,太后早在前些日子便特意讓她給御醫診脈過。宮內御醫有十二個,除去年前辭官的御醫長,餘下十一名御醫中,只有三名經驗老道的瞧出她並非一般風寒。

  論養生、調理之道,墨成寧或許不如這些御醫,但若論上稀奇怪病,墨成寧卻是少有對手。須知袁長桑別的不說,愈是刁鑽古怪的罕病,益發能激起他的興趣,墨成寧自小耳濡目染,墨府又是經營珍稀藥材,自然專精於此。何況此種病在鄉野民間中並不稀罕,反倒是在嬌生慣養的人身上幾乎不曾出現,是以太后帶了個宮女來問診,御醫們大多摸不著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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