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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千尋 不能再等下去了。 黎育清哀傷地望著襁褓中的女兒,她的呼吸漸漸微弱。 尚未滿月的孩子吶,一張小臉白得近乎透明,她已經哭不出聲音,小小的嘴巴一張一闔,彷彿在向母親求救似的,微張的眼睛尋不著半點生氣。 心像被千百個小人拿著重錘,一下一下敲著、砸著,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再也負荷不起半分傷痛。 她不要面子,她拋卻自尊,緊緊揪著扶桑的衣袖,聲音裡充滿乞求,瘦骨嶙峋的手臂上浮現了猙獰的青色血管。 扶桑是她的陪嫁丫頭,卻無視於主僕尊卑,狠狠一甩,黎育清的手在半空中甩出一道名為絕望的弧線,當手重重地落回枕被上時,女兒彷彿也感受到這份絕望,慢慢地閉上雙眸。 黎育清喘著氣,顫巍巍地從床上坐起,聲音裡滿是懇求。「扶桑,你去求求姑爺吧,求他快去請大夫,柔兒快要不行了。」 雙眼蓄滿淚水,黎育清不知道她怎麼會容許自己走到這等田地?她真恨自己! 「姑爺早已經說過,只要你把四夫人的鑰匙交出來,自然會有人去請大夫,否則……」 扶桑側過視線,看一眼奄奄一息的嬰兒,臉上隱約有著快意,心想,她快要堅持不住了吧。 扶桑細細的鳳眼微挑,嘴角帶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出身好又如何?若運氣不好,終究要落到人人踐踏的地步。黎育清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奪五姑娘所好,更不該以為寄名於正室名下,就真拿自己當嫡女看待。得罪萱姨娘的,沒有一個能得善終,如今,她總該明白了吧。 垂眸,扶桑撫了撫衣袖上的皺折,姑爺承諾她,只要她能逼得黎育清將鑰匙交出,就會抬她當姨娘,待她肚子裡這塊肉落地,她的終生便有了依靠。 扶桑滿意地輕拍自己的肚子,她希望裡面是兒子,一個可以帶給她榮華富貴、讓她有所依恃的兒子。 望著扶桑的表情,黎育清心底湧起一股無法言喻的苦澀,她錯了…… 抱起女兒,心中的無助茫然無止境擴散,她忍著氣溫聲道:「我哪有什麼鑰匙,當初是你一手幫我打理嫁妝的,你比我更清楚,有沒有那個東西。」 當時,她怎會這樣信任扶桑,把自己的家底全攤在她眼皮子底下?以至於讓她內神通外鬼,掏空自己每一分家當?蠢呵……黎育清,你怎能蠢得這樣厲害? 扶桑沒理會她口中淡淡的諷刺,她走到桌邊,拿起杯子替自己倒了杯水喝。 「主子這話不是在冤我嗎?若是傳揚出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昧了姑娘的東西,姑爺能不罰我?主子呵,不是奴婢托大,可金銀錢財哪有親生女兒重要,為了你的柔兒,你好歹動動腦筋,想想你把四夫人給的鑰匙放到哪兒去了,若是早點兒想起來,奴婢也能早點向姑爺交差,你輕鬆、我愜意,咱們各得各的好。」她側過臉,嬌俏地望著黎育清。 那是黎育清最喜歡的表情,甜美、靈動,讓人見著就忍不住想要疼惜。因此黎育清待她比木槿更好,誰知道到頭來,背叛自己的人卻是扶桑…… 黎育清怔怔地看著記憶中最深刻的笑顏,頭痛欲裂。 「說吧,姑爺許了你什麼,讓你昧著良心欺凌主子?」 那個貌如冠玉的溫潤男子,他說願與她攜手一世,願給她一個溫暖的家庭、給她永世的寵愛呵護。 她聽信了他的話,滿懷幸福,一針針繡著自己的嫁衣,期待嫁進楊家,嫁給那個溫柔似水、向她承諾終生的男子,誰知道…… 新婚夜,他告訴她要竭盡全力為她掙個誥封,讓所有人尊敬她、看重她,黎育清不在意當幾品夫人,但見他為自己努力的模樣,她心疼也心動。 她為了愛情、為了與他夫妻一體,二話不說把嫁妝全拿出來,買房買屋買田地,銀子大把大把的撒,為他走門路、求官位。 楊家因為她的嫁妝,繁榮了、富貴了,名聲漸起,小叔小姑有了更好的條件說媒談聘,她服侍公婆、善待下人,她竭盡全力,一心一意為他撐起門戶,她付出所有的真心,以為自己為楊家鞠躬盡瘁,終該獲得一份尊敬。 哪裡想得到,所有人都在背後嘲笑她是傻子,而她在楊家的地位,亦隨著嫁妝的遞減而遞減…… 當初的承諾到哪去了?那個說要善待她一生的楊晉樺,怎會換了張面具,變成陌生男子? 知道她懷上孩子,楊晉樺便要求她給木槿、扶桑開臉,欲收她們當通房,她為著賢德名聲,不顧木槿的意願,硬是把兩個丫鬟都開了臉。 那個晚上,對她忠心耿耿的木槿自盡了,而她喜歡、疼愛的扶桑成為楊晉樺的屋裡人,然後氣勢漸漸高張。 楊晉樺越來越無視自己,他對她的溫柔體貼隨著扶桑的受寵而消失不見,她以為孩子生下後,情況會好轉,但是柔兒出生那天,他沒出現,公婆知道她生下女兒,也沒過來看孩子一眼,她徹底被這個家遺棄。 十天前,他不知道打哪兒得來的消息,說嫡母留給她一把鑰匙,一把鎖著蘇家庫房的鑰匙。 然後他出現了,帶著風華笑顏,為孩子取名柔兒,他抱著她說恩說義說愛情,像新婚夜承諾她一生一世的那段時日,她感動極了,傻傻地以為他初為人父,想法有了改變,想為孩子同自己好好過日子。 哪知道,他所有的作態只是為了一把鑰匙,呵呵,黎育清於楊家只是一座寶庫,搬罄裡頭的財物便不值一哂? 她心痛不已,怨恨自己目光短淺、受他的假情假意欺騙,她咬牙恨道:「我沒有那個東西!你要不要去找找你姑母,說不定鑰匙是她偷了去,卻想賴到我頭上,離間我們夫妻。」 他怒氣衝天,將屋裡能摔的東西全給砸毀,恐嚇她說:「如果你不交出鑰匙,就永遠別想再見到我。」 那話,把她的愛情徹底謀殺,也把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孩一併謀殺,她凝睇著楊晉樺,突然覺得害怕,當初,她怎麼會看上這樣一個男人?怎麼會以為金錢財富皆是虛妄,傾盡所有來交換他一生的順遂是件幸福而快樂的事? 天底下男人都是這個樣子的嗎?還是她根本不懂得看人? 是,她不懂得識人,她喜歡扶桑嫌棄木槿;她熱戀楊晉樺瞧不上齊靳;她苛待嫡母卻為萱姨娘盡心盡力…… 是不是很好笑?這一輩子,她真心對待的全是謀算自己的人,而她不屑一顧的,才是真心對自己好的人,她到底做了多少糊塗選擇呵。 想她對嫡母百般冷淡,可嫡母死去後,卻將所有的嫁妝留予她。 而善意溫柔、極力阻止女兒黎育鳳與親侄子楊晉樺感情的萱姨娘,自己滿心感動、把她當成恩人,到頭來才發覺,萱姨娘把她嫁進楊家,目的是替娘家謀奪嫡母留給自己的嫁妝。 她識人不明,從來都是。 黎育清撐著病弱的身子、憋住一口氣,她下床,披上斗篷,再將女兒抱回懷裡。 楊晉樺自私無情,她不信公婆會不理柔兒的病,她為他們付出所有的孝心,把他們當成親生父母,只要是人,就會有那麼兩分良知,知道恩將仇報,天誅地滅,神明在三尺之上看著呢,何況柔兒身上流的是楊家人的血。 發現黎育清的舉動,扶桑放下杯盞,走到她身前堵住去路。「你要做什麼?」 「姑爺讓你把我圈禁在屋裡?」黎育清寒著臉望向她。 她性子軟,從不與人結仇怨,向來她眼底只有溫柔沒有冷酷,但楊晉樺把她逼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她猙獰了面容、寒冽眼神像利箭,惡狠狠地射入扶桑心頭。 一個心驚,退開兩步,扶桑看出來了,那是狗急跳牆、是困獸之鬥,是黎育清瀕死前最後的凌厲。 黎育清抱緊女兒,步履蹣跚地走出屋子,屋外,白雪一陣疏、一陣密的落下,夾帶著寒風,刮得人臉頰生疼,園子裡的梅花怒放,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花香,她深吸氣,從今爾後,她痛恨梅樹! 雪花紛紛墜在她身上、墜入她心間,寒透了的不僅僅是她的身子。沒有吩咐軟轎,她依恃著兩條腿,一步步走到公婆的松柏居前,寒氣凍得她雙腳失去知覺,但她臉上依舊含著笑意。 她在笑話自己,前年買新居,她還非要挑這間前禮部尚書住過的大宅院,她說這屋子吉祥,夫君日後定可以成為禮部尚書,哼!哪有這麼簡單的事,才考上秀才的男人,能為他謀得九品官已是極限,禮部尚書?作夢! 偏偏這個夢,她陪著他作得快樂,如今……這麼大的宅子啊,最終苦了誰? 每走一步,黎育清便想起一段過去,每想起一段過去,她就怨恨一遍自己,如果重來,如果能夠重來……淚水滑下臉龐,在衣襟上凝結出小冰珠,呵,她傻了,天底下什麼事都能重來,只有人生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