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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嚴沁    


  「打電話給我就行了,反正香港街道你不熟。」她說;「這是我公司的電話。」

  「為什麼不給我你家裡電話?」他問。

  「我大部分時間在公司——哎,好吧!」她終於又說了家裡電話,電話號碼——也沒什麼了不起。

  「下次你會介紹徐堅白給我認識?」他問

  「如果你想認識他——沒問題。」她勉強管。

  「算了,我寧願和你單獨晚餐。」他笑。

  「其實——我們已經單獨見了兩次。」她說。心中的不安又湧上來。

  他從遠遠的加州橫渡整個美國跑來找她,真是為了一次單獨晚餐?但——為什麼?

  「那不同,卓爾,以前——我們總是常常一起吃東西,你記得的,是吧?」他說。

  「那——並不代表什麼。」她說。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他說得很鄭重。「每次想起來,我都覺得溫暖。」

  「那是學生時代,而且那麼久了,我不怎麼記得。」她說。但是——她記得的,清清楚楚的記得。

  「真不記得?」他的手落在她肩上。

  她機伶的打個寒噤,不——不能這樣,今天的她已是徐堅白太太。

  她晃一晃肩膀,把他的手拿開,很自然的。

  「真不記得了,我不是個記性很好的人。」地說。

  「很可惜,」他笑。那笑容——分明表示他不信。「那實在是很美的一段時光。」

  「其實好與不好已經過去了,記住也沒有用,」她吸一口氣。「我們拉不回以前的一切。」

  「為什麼不試試?」他目不轉睛的凝望她。

  她的臉色一定變了,她知道,她受不了他過分直率,放肆的話。

  「什麼意思?」她沉聲說。

  「別太敏感,開個玩笑也不行。」他立刻為自己打圓場。

  他以前不是這麼靈活,圓滑又世故的人,這是他十六年來最大的改變。

  「有的玩笑不能亂開的。」她沉著臉說。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他輕輕歎口氣。「永遠那麼直,那麼倔,那麼執著。」

  「這有什麼不好?」她皺眉。

  「很好,很好,」他連連點頭。「這是我最欣賞的。」

  她沉默著不再說話,她在想,是不是該讓他走?堅白他們隨的可能回來,萬一看見了——實在不怎麼好1

  「是不是想叫我走?」他看透了她的心。

  「這是弟弟的家,不方便。」她微笑,以解窘迫。

  「我明白,所以我一直等在外面,看見他們都出去了我才按門鈴。」他說。

  「你等了多久?」她問。

  他這麼對她——值得嗎?她不以為他們之間還會有什麼事發生,彼此都是成年人,各人又都有家庭——他雖離婚,卻有兒子,實在也不可能發生什麼。

  「兩個多小時,」他輕描淡寫的。「我下了飛機就租輛車來這兒,我以為今天設希望了。」

  「你來這兒——真的沒有別的事?」她皺眉。

  「還會有什麼事!」他攤開雙手。「見到了你,約好了香港的晚餐,我今夜就回三藩幣。」

  「你——」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果今天見不到你,我會一直等下去,等到見到你為止,」他凝望她。「卓爾,你知道我是個不肯半途放棄的人,我會堅持。」

  「但是——你一定要見我——是為什麼?」她極困難的說。他處處表示餘情未了,但——有餘情嗎!

  「我也不知道,」他自嘲的搖頭苦笑。「但是——如果不來見你,我在家裡坐臥不寧。」

  她皺眉。他一直都在強烈暗示著什麼,她不是蠢人,只是——有用嗎?她不再是當年的十七歲。

  「畢群,我們——其實不該再見面了,」她歎息。「這麼下去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我不要好處,我——只是想彌補一點當年的錯。」他顯得很痛苦。

  「但是你要考慮我的處境,」她深深吸一口氣,趁現在還能理智,她必須把話說清楚。「如果只是單純的老同學見面倒也無所謂,但——你明知我們不是!」

  「當年我們感情很好——」

  「別提感情,」她漲紅了臉,「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我完全忘了!」

  他走向前一步,雙手重重的放在她肩上,她震動一下,他感覺得到,她仍會震動。

  「感情是不能否認的,我們不如——順其自然發展,卓爾,不要為難我也為難你自己!」他低沉溫柔地說。

  她心靈巨震,著了魔似的不會言語。他又凝視她一陣,拍拍她肩,悄然轉身而去。

  如果他聰明,他不該再出現,他——己弄亂了卓爾的心。

  卓爾從一個夢中驚醒,整個人仍在喘息。這不是個噩夢,卻讓她心亂,非常亂,亂得令人心慌,亂得令人害怕。

  看一看熟睡在一邊的堅白,她安心一點。堅白是安全可靠的,像一塊磐石,在他身邊永遠不必擔心什麼,所有的困難他都有辦法解決,他是值得信賴的。

  但是剛才的夢——她似乎又回到年輕的時代,不到十七歲,和畢群在一起,他們玩了一整天。黃昏時他們站在台北龍山寺前,她想回家,他卻不送,只替她叫了輛車,讓她自己走。她從玻璃窗看到他伴著另一女孩遠去——雖然是夢,她卻莫名的不安,莫名的妒忌——啊!  她在妒忌?怎麼可能呢?她——她——

  搖搖頭,不願再想下去。

  也許剛夢完,夢境中的一切竟十分清晰。她知道自己真的是妒忌,還憤怒,她憤怒他不送她,卻跟另一女孩子走了。這感覺——是現在的?或以前的?她分不清,完全分不清。

  總之,她完全被擾亂了,他的出現打破了她這些年來的平靜。

  難道這一切是命中注定?

  她輕手輕腳的起床,摸出臥室,去隔壁房中春看小寶和小弟弟,表姐弟兩人各睡一張小床,都睡得又香又甜。她默默退出來,到廚房去為自己倒一杯鮮奶,慢慢的喝著。

  看來到美國來度假的決定是錯的,她有——有掉下一個陷阱的感覺。

  鮮奶喝完,人卻更清醒了。她知道,再回床上她也不可能再睡得著,她一直有這毛病,半夜一醒來就只能睜大雙眼直到天亮。她的精神緊張和神經衰弱,已到了嚴重的地步,再這麼下去——大概她只有放棄事業了。

  放棄事業她一點也不覺可惜,原本就沒打算爭取,可算得來的意外。她所擔心的是放棄工作後是否留下太多的寂寞,日子難捱。

  有輕微的腳步聲,她抬頭,看見堅白。

  「我吵醒你了!」她歉然的。

  「不,我醒來去洗手間,發現你不在,」堅白和煦的微笑。「肚子餓了?」

  「噩夢驚醒的,喝牛奶定驚。」她說。

  「你好久不作噩夢了,是不是?」他關心的坐下來。

  「是。可能因為換了個環境,」她說:「你知道我這個人十分敏感。」

  「這不是好現象,」他慎重地望著她。「考慮一下,把廣告公司讓給別人吧1」

  「我也正在想這件事,」她笑起來。「到底不是真正女強人性格,所以總缺乏一股衝勁。」

  「我不想左右你,更不想勉強你,這件事你自己考慮,自己決定,」堅白說:「無論如何,我會尊重你的決定,我要你快樂。」

  「謝謝你,堅。」她滿足的微笑。

  堅白是個非常好的丈夫,明理、成熟,而且懂得尊重對方。東方人流行的大男人主義完全不影響他,也許與他十幾歲就在美國唸書有關,他尊重每一個人的「自我。」

  「怎麼說謝呢?」他溫柔的拍拍她的手。「除了快樂,我還希望見到你健康。」

  「我身體打不壞,只是瘦一點,」她看自己一眼。「我只是精神緊張而已!」

  「明知自己的症狀,還不快放棄令自己病的工作?」他似在責問,卻仍溫柔。

  「好!」她吸一口長氣。「這次回香港後,我立刻把公司放盤,從此之後,只做主婦。」

  「會不會覺得委屈?你是有才華的。」他說。

  「完全不會,」她想也不想地說:「為你,為小寶,你不認為很值得嗎?」

  「你能這麼想就太好了,」他好關心。「噩夢過去了吧?我們回臥室吧!」

  卓爾默默站起來,把牛奶杯洗乾淨,就熄了燈隨堅白回到房裡。

  「你睡吧!我想看點書。」她說。

  「睡不著?」他看她一眼。

  「四點多了,睡不著也不成問題,」她微笑。「昨天我們不是睡了二十四小時嗎?」

  堅白吻一側她的面頰,翻身睡去。

  堅白是正常、健康的,他的起居,生活都有一定的習慣,他從不失眠,早晨七點一定起床;這麼多年了,他身體裡的鬧鐘已固定。幾分鐘,他又睡得香甜了。

  卓爾卻清醒得很,精神十分旺留。享在手中的書也看不下去,她心中還是剛才那個夢,那令人不安的夢。

  她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會再見到畢群,而且兩人之間還這麼友善。她記得初結婚兩三年時自回過自北,在台北街頭遇見畢群和劉芸,他們面對面的走過,她看見了他們,也接觸到他們的眼神,但是他們揚長而過,彷彿完全不認識她這個人。她是預備打招呼的,劉芸曾是她的好朋友,而他——可以說是她的初戀吧?當時他們的態度狠狠傷了她;她以為他們不會再見,即使再見也視若陌路。怎知道——完全不是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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