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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光澤    


  「你生下來的第一個記憶是什麼?」

  面對唐突的問句,扣著散發酒氣的醉人兒,姚彩衫感覺得出這後頭有話。

  「我不記得了。」他隨口應著。

  其實只是借這個問題要帶出後話,季清澄頷首。

  「我可記得很清楚。」她勾超了嘴角,似笑,卻又不是笑,「是聲音,一聲淒厲哀絕的尖叫聲音,直到我長大懂事了,才知道,那是我出世時,我娘的慘叫聲。」

  這難得的坦承並沒有解開姚彩衫內心的疑惑。

  「這和你是男子有什麼關係?」

  季清澄腦子好昏。

  「怎麼會無關,我娘發現我是女孩,才會尖叫呀!」她頓了頓,胸口一脹,有話不吐不快。「巴蜀雖是王土,卻是由當地世襲的上司代為統治,而咱們那兒的上司有一種不成文的權利,叫作初夜權。」

  季清澄掙脫了姚彩衫過於驚愕的手指,醉得不分東西南北,高低抑揚地放聲唱了起來,而後回過頭來。

  「你聽不懂吧?」她放任地摸著那英俊的容顏,想起了離家的那日,又笑了,「我講給你聽吧。」

  她望著姚彩衫複雜而深沉的雙眼,斂起笑容。

  「天無柄,地無環,上司有個初夜權,誰家姑娘要出嫁,他要先睡頭三晚;阿姊阿妹哪個願,恨不生做男兒身,腿如馬,手如鷹,東南西北任意行。」

  「我娘當年也是這個權利的受害者,每個姑娘在出嫁前,都要受一遭這個污辱,在成親後,我聽家裡的人說,她一直無法和我爹同房,直到五年後,才生下我大哥,而後,當我出生時,她的慘叫聲響徹雲霄。」

  「我爹怕再刺激我娘,隨即將我抱走,然後對外宣稱我娘生了個男孩,我娘的心病才好了些。打小,她為我穿衣裳的時候,總對我說,我是男孩就好了,就不用害怕了。」

  「漸懂人事,我方明白,當我哭鬧著自己和哥哥不同時,她為什麼總哭著說我是男孩,兩個弟弟因為我,差一點也在懷胎之初,就被我娘害怕又懷上女孩,種種自殘的舉動給害死。」

  「我娘的痛苦沒有維持太久,生清澈時,血崩不止,但她在死前,不看也不抱剛出生的清澈,只把我叫到跟前,要我跪下發毒誓。」

  季清澄笑望著愕然不能言語的姚彩衫。

  說實話,一個酒醉的人居然還能分辨他人的心境,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好笑經驗。

  「她要我發誓這一生都以男兒身活下去,若有違誓,我最心愛的家人,全都將因我違誓不得好死。」

  醉意一口氣全湧了上來,季清澄好暈好暈,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的開口,「我好後悔,兒時的我不該嚷著要上京的,爺爺也不會因為我端茶給熱暈的老先生喝而應下婚事,要不是咱們家的男兒都訂了漢人女子為妻,我爹娘也不會用這當成擋箭牌,這才是錯,你要我怎能不娶妻?我是男兒,你沒資格……」

  季清澄醉話還沒說完,就軟倒在姚彩衫懷裡。

  當人兒醉倒後,姚彩衫終於放任自己露出萬般痛苦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將她送上床,而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 ☆ ☆ ☆ ☆ ☆ ☆ ☆ ☆ ☆ ☆ ☆ ☆ ☆

  麟德三年元月十五日,沽飲閣內。

  僅十天不到,人事全非。

  楚小南在那之後隨即宣佈要拋繡球招親,事情的演變已經無人控制得住。

  樂逍遙和姚衣衣、季清澄和姚爾爾的婚事,也火速進行著。

  長安城裡轟動著元月十五要喝誰家喜酒,而沽飲閣和京醉樓所有人都瘋了,卯足勁辦喜事,互別苗頭。

  可是這一切紛紛亂亂,和姚彩衫已無關係。

  有苦難言無聲斜倚繡床,心海潮起潮落掀起軒然大波,臉上反而不知該做何表情來呼應。

  累了,可能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算是我求求你饒了我吧!

  弄不清楚為何一介男兒心情可以這麼的委屈,他只是不願見這姻緣大事發展至離譜失控,可是他總在最關鍵時刻竭盡全心用錯了力,促成情勢愈演愈烈。

  「娃娃親,娃娃情,當年一葉茶,誰是誰郎君?」姚彩衫悶悶的哼著,說不清究竟為何而氣悶。

  那個人兒一句「沒資格」阻擋了他所有的心情,找不到出口的熱流依舊不能止息片刻,連睡了,夢裡也是她冷漠的面容寫滿無動於衷。

  或許,不能放著不管這個念頭一動,便已注定要無力回天了吧!

  姚彩衫有些失笑,好奇自個兒怎麼事已至此,還能如此心煩意亂的胡思亂想。

  可是若不嘲弄一下自個兒,他好怕他會再做出什麼天大的蠢事來……縱使已經不可能再更錯了。

  那人要娶自個兒的親二姊呢!這是菩薩系的無情姻緣線,菩薩咒的神旨娃娃親,茶樹移之則不生,他又沒分到她的半片茶葉!

  一葉茶,只不過是區區一葉茶,竟成如斯奢望灼痛心房……

  「娃娃親,娃娃情,今日一葉茶,蝴蝶夢迷君!」姚彩衫強顏歡笑,扯著聲音低吟,給了這長年流傳在京師裡的譏笑童歌一個答案。

  只不知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有資格再這麼笑著胡說八道去逗那人開開心。

  在聽完她的往事之後,他只能心痛的將所有感覺都埋葬。

  或許,季清澄也曾經心痛的埋葬所有女兒心願吧!

  他沒資格去要求她恢復女兒身嫁給自己。

  是,他突然懂了,那種想要將她擁入懷裡,心頭炸開的心情是什麼了,在不知道她是女兒身前無法接受的違和感,此刻變成最甜蜜的痛。

  因為,他永遠不可能擁抱女兒身的她,不可能在最靠近她的地方,看見聽聞她所感受到的一切,去體驗世事的歡喜和悲傷,人生的短暫和無盡。

  在世人的眼中,這神旨娃娃親和自己無關,現實的殘酷,讓他雖然長大了,心情卻亦如兒時的無助。

  在這一天,他必須閉嘴,別說是觀禮祝福,他怕自己只要看到那個人一眼就會失控,整個人爆炸開來。

  他不甘願,真的不能甘願!

  「喲喲,大少爺,在想什麼呀?」

  神不知鬼不覺出現在眼前的男子魅笑著問。

  正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姚彩衫掃了眼笑說著的來人,而後又低下頭,兩家交好,這人要不驚動任何人溜進沽飲閣並不難。

  「不要你管。」姚彩衫淡淡的道。

  千不該萬不該,樂逍遙不該答應姚衣衣的胡亂要求。

  樂逍遙不以為意,笑得邪魅。

  「別因為心上人不要你,就拿我出氣嘛!」

  聞言,某件荒唐事閃過腦海,姚彩衫冷冷抬起眼。

  「你知道清澄是女兒身,對吧?」

  樂逍遙懶得否認,知道否認不過,等下還要承認,否則他也不用多跑一趟。

  「知道,打一會面,你們這些人都當她是男子,只有我注意到她身段怪,那時就懷疑了。」

  該怎麼說呢?季清澄無女兒的扭捏,但是他並沒有錯過她曇花一現的嬌媚姿態。

  樂逍遙看著氣憤之後又無以為繼的姚彩衫,心頭潮湧。

  「怎麼,你就要這樣安安靜靜地看她娶你二姊?」他笑吟吟地問。

  姚彩衫別開了臉。

  這很孬,他知道,可是他無能為力。

  「我不會看的。」

  樂逍遙還怕他用情不到這個程度呢,燦笑著。

  「又不是不看,這事就不會成真。」他偎近了只靠最後一股意志在支撐著的男子耳際,「你縱使不看,婚禮之後,你們永遠都會有關係,你永遠得叫她一聲『姊夫』。」

  像被特定字眼觸動,姚彩衫猛地一震。

  他曾經多麼想要的關係,現在變成一頭猛鬼,撲了上來。

  「既定事實……」

  樂逍遙微微一笑。

  「是啊,這既定事實會跟著你一輩子,她娶了姚爾爾,你這生就逃無可逃了,真不知道,你能不能開開心心地喚她一聲姊——」

  「別開玩笑了!」

  樂逍遙微笑,「做不到對吧?」

  姚彩衫想撕裂眼前逍遙男子。

  但是他也不能否認,才被煽動一下,就已然決裂的內心,有多麼想望那個清秀人兒,只不過……

  「我究竟該怎麼做?又不能逼她恢復女兒身!」姚彩衫艱難地恨道。

  樂逍遙聞言,魅眸一蕩。

  「我是不知道她有什麼難言之隱,不過……」他望著姚彩衫晶燦的眼眸,難得的決定給好友一個痛快,「她都能當男子,你也沒啥好顧忌的,是吧?」

  那似問非問直指某個可能性,姚彩衫倒抽了一口大氣。

  不過,相較於失去她,其實真的沒有任何事情值得被考慮了。

  正當他要起身時,卻被硬按回床鋪,他不禁虎眸一瞪。

  「逍遙,你幹什麼,再不放手,別怪我不客氣!」

  樂逍遙綻笑,「我想你應該還沒忘記你侵犯過我,欠我一個人情……」確定姚彩衫臉色變得難看,不得不頷首後,想起了那張倔強的容顏,或許再過不久就要拋繡球了,他時間不多,笑著說了下去:「無論你有多迫不及持,你也得先處理完姚衣衣和姚爾爾再去搶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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