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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藍蓮花 天空高遠,疏雲清淡,很好的五月時節。 … … 我提劍轉過山峰,我的部下一時群情湧動。 池楊落落獨立,回顧於我,眼中古井無波。 「你已有必勝把握?」 他問。 我不回答,只微一拱手:「請莊主賜教。」 他寂然一笑,長劍挽起,一時我眼前俱是無窮劍影,劍光如初冬驟雪天地紛揚,彷彿萬劫有盡而大荒茫茫,無限孤絕寂滅之意。 這一劍比方纔所有劍招合在一處都更能奪人心魄,摧人神魂。 但我卻完全無動於衷。 心如秋潭水,夕陽照已空。 我輕輕一劍,直取劍團正中。 劍光消散。 …… 池楊面色蒼白而雙目幽深,沉靜地望我。忽然一笑,向後退去,胸前血箭噴出。 他恍如不覺,低聲道: 「渭水封凍,落葉腐朽,長安鐘鼓,飛雪盡斷。落葉長安劍最後一式雪滿長安, 五十年來初次現於江湖… …卻終究為人所破。」 我不再追擊,站在原地。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冷靜空明: 「落葉長安劍氣勢悲慨已達極至,每一招都以情勢奪人,要對手心喪若死。但縱是至情之劍,又怎抵得無情一擊?」 池楊深深望我,溫涼一笑,緩緩說道: 「但願你從此一生無情。」 …… 他的目光忽然一轉,望著我身後一人:「慕容湄,池楓對你的心意,你要知道珍惜。」 我心中一動,回頭看著阿湄。 她臉色蒼白,茫然搖頭:「不……他不過是利用我害關荻和叔叔。」 池楊眉心一皺,「此事斷不可能,定是你父親安排的計謀要你誤會。否則池楓又何必受你一劍幾乎喪命?」 阿湄輕輕一震。「他… 他怎會?」 池楊冷笑:「他天生血質不凝,你那一劍幾乎流光他全身的血。」 阿湄不再出聲,轉過頭去,眼中淚光閃爍。 … … 池楊望天一笑,無盡蒼涼。沉沉說道: 「你們走吧,從此江湖之上,再無紅蓮山莊或是池家名號。願你慕容門稱雄武林,再有一次百年風光。」 他自眾人之間蹣跚穿出,傷口中血如泉湧,濕透重衣,又復滴落在地。他卻神色寧靜,恍若不覺。 他躍上一塊巨石,身形微微一晃,似已無力站穩。他以手中長劍穩住腳步,仍吸了一口氣,朝峰頂攀去。 眾人鴉雀無聲注目於他。 陽光燦爛,山上紅巖似乎已紅成通透,一片晶瑩寶光。他的白袍已被鮮血盡染,幾成紅色。我忽覺眼前生花,彷彿只需一個分神,他便要融在那艷麗紅光中,從此了無蹤跡。 忽然,他停在半山,他怔怔仰望峰頂,似乎已在瞬間化而為石,再不能移動半步。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峰頂日暈裡正走出一個人。那人衣飾,竟彷彿是個女子。 阿湄忽然顫聲道:「二哥!」 我回頭望她,她指指峰頂那人,神色激動:「也許是姑姑!」 她說。 她忽然拉起我,攀上山峰。 … … 我們掠近時,那女子已走到池楊身邊。她的臉上帶著厚厚的面紗。 池楊目不轉瞬地望著他,啞聲說:「你… …」 她沉默地走來,忽然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了池楊。她環合過來的手上有觸目驚心的瘢痕,此刻連那些暗紅的瘢痕都因她的用力變得蒼白。 池楊拋開手裡的劍,擁抱了她。 那時日色殷然,紅光眩野,我望著他們在我們眼前緊緊擁抱,忽然只覺一陣寒冷虛乏自心底潮生浪起,竟然不可稍動。 很久以後,池楊的身體無力軟倒,慢慢從她臂間滑落。 她撐不住他,同他一起緩緩坐倒,然後輕輕將他放平於地。 阿湄終於走過去,哽咽道:「姑姑。」 那女子緩緩抬頭。 露在面紗外的只是一雙眼睛,那雙眼睛仍與從前一樣,我知道她是我記憶中的那個美麗絕倫的姑姑。 「你是阿湄?」 她的聲音沙啞難辨。 阿湄點點頭,指指我,「他是二哥慕容瀾。」 她靜靜看了我們一陣。 阿湄在她身邊蹲下,落下淚來: 「姑姑,這些年來,你究竟怎樣過的?」 她並不抬頭,只淡淡說:「也沒怎樣,他想要我活著,我便活著。」 阿湄輕輕一震,片刻才問:「你不恨他?」 她依舊望著池楊,搖一搖頭: 「我沒恨過他,即使是當年。我只是不知道怎麼對他,當我自己都已經討厭了活著。」 我們一時無言。 她卻不再理睬我們,俯下身去,想要托起池楊,卻力有不足,踉蹌一下。 我上前說道:「讓我來。」 她看我一眼,退開來。 我將池楊送至峰頂,她低聲說: 「這裡就行了。你們走吧。」 阿湄顫抖一下,輕聲道:「姑姑… 你不同我們回去麼?」 她似乎在面紗後笑了一笑,抬頭望著我們: 「回哪裡去?慕容寧早已死了,就死在那場火裡,她再不欠慕容家什麼了。至於我,我什麼人也不是,我只是他的妻子。」 阿湄呆呆望著她,顫聲道:「姑姑… …原來你…」 她看一眼阿湄,卻不答話。只低頭去望池楊,緩緩伸手,撫上他已沒有生命的蒼白臉孔。 「那麼,他知道麼?」 阿湄哽咽著問。 她沉默地看著池楊,過了很久才低聲道:「他可沒你聰明,這些年來我全是為他活著的,他卻以為我只是為了怕他對慕容門不利… …」 她目光溫柔恍惚起來,模糊的低語彷彿並不是要說與誰聽,只是彷彿這麼說著,就可以平安快樂。 「那天晚上他來看我,他跟我說:『你放心吧,慕容門不會被滅了。將要被滅門的是我。』 他告訴我他落入了圈套,池落影遠征江南已經撲空,慕容門人一定已暗中北上。莊中守備空虛,是沒辦法抵擋了。我問他有何打算,他笑笑地說:『還能怎樣?計輸於人,一死而已。只可惜紅蓮山莊百年基業竟斷送在我的手上。』他的語氣可真淡得很,他那人總愛這樣,不管心裡成了什麼樣子,面子上還總是要逞強,不許別人聽出他的心思… …後來他忽然站起身說:『池楓重傷初癒,我要先安排他去安全之所。』 打開石門,他卻又站住,對我說:『他們來時,你便跟他們走吧。我不再留你。』 我知道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和山莊共存亡,那我還走什麼。於是我說:「我不會走。」 他怔住,問我為什麼。等了很久,也沒聽見我回答。他歎了口氣,也就關門去了。」 「但是昨晚他來看我,告訴我你們已經攻進來了,我們的幾道防線很快就會被破。他要帶我出去,把我交給你們。但是我說:「我哪裡也不會去。」 他後來終於急起來,問我:『你究竟想要怎樣?你定要親手殺了我麼?』 我抬頭看他,然後我告訴他:『不,我只要陪著你一起死。』 有那麼一會兒他連呼吸都停了,後來他抖著聲音問我:『你說什麼?』 我沒再回答,我朝他走過去,緊緊抱住他。他全身都在抖,一陣冷,一陣熱的,卻一動也不動地由我抱著。很久以後他才抱住我,低聲說:『好吧,我死以前一定會回來。』 」 「我本來不必出來找他,既然他答應過我,就一定會回來。但是我想要早一點見到他。若是他傷得太重走不動路,我也可以帶他回去……那裡才是我們的地方,從此都在一處,再沒有旁人。」 她說到這裡便停了,過了很久,看一眼淚流滿面的阿湄: 「 別難過,等你大些就知道,其實人死了也不值得傷心,活著也未見得更快活。」 她抬頭看看天色,又望望我,淡淡道:「你們走吧,離開這裡,走得越遠越好。」 我心中一動,一時間若有所悟。 我默默走去拉起阿湄,向她拜了兩拜。 她坦然受禮,望著我低聲說: 「記得別做你爹,即使是為了慕容門。」 我全身一震。 … … 正午時分,我們離開紅蓮山莊已有十里。 忽聽一聲轟然巨響,大地為之震撼。部眾一片喧嘩,竟有傷者當即跌倒。 只見遙遠空中升起一團黑沉沉的濃煙,迅速擴散侵入日影,剎那天空萬分陰霾。烈烈火光隨即沖天而起,火中吞吐出無數大小殘片,遠遠半天塵土滾滾襲來,眼前一片蒙昧。 忽然我只覺胸中劇跳,耳畔聲息全都已遠去。 恍惚間彷彿只聽見關山千度而來的一記羌笛… …又或是茫茫萬里平原中的一聲野唱… … … … 很久以後,塵埃落地,一切平息。 我默默回頭望向眾人,只見人人塵土蒙面,木然呆立。 我看見阿湄臉上慢慢濕了兩行。 她面前的地上不知何處而來一隻斷柄殘荷,委頓塵泥之中。早已紅消香散。 阿湄俯身撿起。 我嚥下一口似血似氣的東西,默默轉身離開。 … … 到達那片松林時已屆黃昏。蒼渺林中平煙浮聚,深處有飛簷斗拱隱露端倪,該是集嵐院無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