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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藍蓮花 除去我剛來時,她幾乎不曾認真看過我。很多時候,她只是躺在那裡靜靜出神,她的眼睛那時變得雲水般溫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見過她那樣的眼光,而那樣的眼光卻再也不是為我。 我看見她的臉色一日比一日蒼黃,有時我覺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隨她日益消蝕。 阿湄從不在我們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見她蹲在柴堆後無聲飲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摟住我的脖頸。她的眼淚浸濕了我的衣領,起初溫熱,後來冰涼。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時是秋天,原野裡開滿牽牛花。不知為何那裡的牽牛並沒有深紫和紫紅,只有淡紅,微紫,與蒼白,彷彿都已被陽光曬退了顏色,無神無主的蕭條。 阿湄在那裡放聲大哭,那時她才像是一個五歲的女孩兒。 我帶她回去時,阿翎已經醒來。那天晚上,我聽見她與阿湄說了整夜的話,然而我聽不清晰。 數天以後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應在她死後,把阿湄送到她父親的身邊。 我默默點頭。 "他未必會待好好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依然答應。 她鬆了一口氣,轉開臉去,明亮的眼光轉成暗淡。 她始終還是愛他,即使他辜負了她這麼多年,始終也沒有來接她。 當天夜裡,我在院中的紫籐架下吹起了簫。 我從未吹過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覺吹出了它,也許只是因為人生本如那支簫曲一般淒涼。 後來房門打開,我看見阿翎出現在門邊。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見她,我微微一驚,停下了簫聲。 "不要停。" 她低聲說。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來,坐在我的身邊。 花架篩下淡淡月光,如滿地細碎白冰。不時有紫籐花墜落,點點剔透凝華。 她將什麼東西繫在我的腰帶上,我知道那是一隻新的香囊。 從前她繡給我的香囊在一次決鬥中被人毀壞,我不捨得丟棄,一直收在懷中。 然後她伸出手臂攬住我的腰,緊緊依偎在我的肩頭。 她在我耳邊低語: "不要停下," 她說," 聽著你的簫聲去死,我才不會害怕。" 我輕輕一震,卻沒有停下。 我一直沒有停下,即使當我感到她的手臂鬆開滑落。 我沒有停下,即使當我再也感覺不到她的呼吸。 我沒有停下,當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煙次第騰起,雞鳴犬吠,日上的塵囂。 我沒有停下。 那一切與我無關。 我覺得我只需一直這樣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然而還有阿湄。 我答應過要送她去她父親的身邊。 當阿湄自她母親冰冷的懷中抬起淚痕狼藉的臉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對她母親的諾言。 我終於放下了我的簫。 我帶著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見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個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丰神並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為吃驚,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漸漸平復。"她並沒告訴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來,是她自己不肯答應。" 他望我一眼,繼續道:"她一直都在等一個人,不肯放棄。那個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擊,不能置信。霎那間只覺天翻地覆,無比荒唐。 "你不知道麼?" 慕容安望著我,"那麼你明白她還不如我深。" 當天夜裡,我茫然離開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墳墓。我以為她或肯托夢於我,告訴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從來不肯入我的夢境。 某一個黃昏,落日淒圓,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墳上荒草,坐下為她吹簫。然後我離開了她,繼續我在江湖的漂泊。我並不知道滾滾塵囂,究竟何方是岸。山長水闊,我該於何處容身。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來做,勝負生死於我已無關緊要。 我開始追蹤那些多年未曾歸案的盜匪,我甚至希望我會敗在某個凶殘大盜的手下,無聲無息死於一個邊陲小鎮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劍法卻於此時悄然精進。 就在那些年裡,我再次聽到了關荻的名字。這個在南方七省聲名雀起的年輕捕快以其高超的追蹤技巧,堅韌不拔的意志,以及奇異的獨門武功威she 黑道群雄。傳說中他的武器是一條長長的鐵鏈,那使想起很多年前與我一同獵狐的少年手中靈活的套鎖。 有幾次我們殊途同歸,追蹤同一夥盜匪到了同一個地方。我暗中出手相助後無聲退去。 我看見昔日獵狐少年已成長為一個英俊不羈的青年,他自己揣摩出的武功雖然仍有不足,卻因出手驚奇難測而頗具神威。 在追蹤盜匪告一段落時,我會去看望阿湄,但是每一次並不讓她知道。我會在她生日時在她常去玩耍的廢園裡藏下一份禮物。當我在暗中看見她被驚喜映亮的臉,才覺得我這樣活著,至少還有一些意義。 阿湄日益成長,比小時候活潑快樂。我看見她的成長,彷彿看見從前一幕幕的阿翎。那讓我深深感念,同時也是深深的刺痛與折磨。 她七歲那一年,我在夜深人靜時去看望她。 當晚孤鴻號野,翔鳥鳴林。 我看見星光撒上她熟睡面頰,她不知夢到了什麼,臉上有依稀淚痕。我才知道她的快樂和活潑只屬於白天。 我的心境悲涼如水。我不明白阿翎為什麼不肯把阿湄交給我撫養,至少我會比她的父親更好地照顧她。 那晚我離開時,發現一道人影由廢園裡竄出,越過圍牆,煙般疾逝。我遍體生寒,追蹤而去。半個時辰以後,他沒入一條深深小巷。 我謹慎地進入小巷,幾步以後,我聽見一陣金屬撞擊之音,強勁風聲劈面而來。電光石火,我想起這可能是誰,在間不容髮時出劍化解。 避過一擊後我倒躍出巷,低聲問:"關荻?" 關荻很快認出了我,霎那驚喜難以形容。 他收起鐵鏈走近我,低聲一笑:"你從沒告訴過我你的名字。" "我姓方," 我說,"方雁遙。" 他明亮黑眸在夜色中一閃,"原來你就是他。那麼,一直相助我的人是你。" "也許那只是巧合。" 我說。 "是麼?" 他側頭反問,他的笑容依稀可見少年時的明快天真。 我與他相視而笑,故人重見的歡欣盡在不言。 那一夜在他的家中我們煮酒盡歡,促膝暢飲。他將別後際遇一一述說,我默默傾聽。 後來他問起我去慕容府的緣由,我約略告訴他阿湄身世。但當我問起他為何會在那裡,他卻微一猶疑。 我知道他必有難言之隱,也不再追問。他卻又灑脫一笑,隨即坦白: "我去那裡,是與慕容家的一個女子相會。" 喝一杯酒,他忽有些出神:"我無論如何也要娶她為妻。" 我望著他英挺輪廓,堅定眼神,彷彿永遠可以為了他的目標不計其餘,我知道這一次他仍會實踐他的諾言,就如同這些年來他默默成就少年時的夢想。這使我為他們覺得高興,而又惕然如悟憶起自身,意興闌珊。 我在似喜似悲中度過長夜,天明作別。然而我未曾想到與他一夕別後,再見似已遙遙無期。 就在那一年冬天,關荻忽然消失於江湖,不知所蹤。 那一年發生了一件大事:慕容世家與塞北池家聯姻,剛剛執掌家政的池家長子池楊迎娶了艷名聞於江南的慕容寧。關荻的失蹤似與此事頗有關聯,使我不由擔心。但多方查訪,依舊沒有他的消息。 三年以後,我追蹤一夥大盜直至塞北,忽然聽說慕容寧在池家紅蓮山莊的紅蓮峰頂縱火自焚。 不知為何我竟覺得此事與關荻有關,匆匆趕去。在離山莊十里的山中,我找到了重傷的關荻。 他的傷勢在一個月後痊癒,但他整個人已與從前大不相同。他完全失去了笑容,也幾乎不再說話。他望著人時眼光灼熱,卻只令人心底生寒。 他從未告訴我那時在紅蓮山莊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只有一次,他在酒醉後對我說:"池楊燒死了她,是池楊。" 他的話令我悚然心驚,我不能想像會有人親手燒死自己的妻子,即使那人是以冷漠深沉著稱的池楊。 風波漸漸平息以後,我們一路向西,回到了從前初次相逢的雪山。 在那個野葦湖邊我們築起樹屋,從頭修定他的武功。他每日埋頭苦練,我知道他的全部心志現在只為復仇而燃燒。 我無法勸解,只有相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