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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羅莉塔·雀斯    


  她眼中那頑皮的光芒放大了。「要我引起他的注意嗎?」

  黎柔的心猛地一跳。「當然不要。」

  可是菲娜已經再次看著他,扇子停了下來。

  「菲娜,你不可以——真是的,我要走了——」

  艾司蒙在此時轉頭,想必看到菲娜的眼睛,因為她用扇子要他過來。他毫不猶豫地向她們走過來。

  黎柔很少臉紅,此刻,她只覺得整張臉紅到耳根。「你太大膽了。」她轉身就要離開。

  菲娜拉住她的手臂。「如果我落得必須自我介紹,會顯得更大膽。不要逃走,他又不是魔王——至少外表不是。」她的聲音因為伯爵接近而壓低。「我的天,他在微笑,我要昏倒了。」

  心知菲娜根本不可能昏倒,一如她不可能用頭站立,黎柔恨恨地繃緊了下巴,用最僵硬的禮節將艾司蒙伯爵介紹給她不可救藥的朋友。

  不到十分鐘之後,黎柔已經跟他跳著華爾滋。而堅持要近距離看到艾司蒙的菲娜則與笑著的樊世翩翩起舞。

  伯爵輕柔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時,黎柔仍兀自尋思自己究竟中了哪個人的計。

  「茉莉花,」他說。「還有別的,非常特別。啊,多麼迷人的組合,夫人。你將香料組合起來的方式,就跟你組合顏色那般獨特。」

  黎柔一向只用很少量的香水,而且是一小時之前搽的。他應該在更靠近的地方才可能分辨,然而他與她的距離至少有一英尺。根據英國禮節稍嫌太近,但在法國則完全合宜。不管怎樣,他仍然靠得太近。自從第一次認識,他們見過幾次面,但除去親吻指節,他從來沒有碰觸她。如今,她無比清晰地在他優雅地引導她隨音樂旋轉時,感受到他的手套按在絲質的禮服上,陣陣暖意從被他抓住的腰上傳過來。

  「我用香水只是讓自己愉快。」她說。

  「當然還有你的丈夫。」

  「那毫無意義,樊世根本沒有嗅覺。」

  「在某些情況,那可能是天賜的福分——例如在炎熱的夏天走過巴黎的街道。但在其他的情況,又可能是巨大的損失。他的失去不可勝數。」

  這些話語完全無害,但是聲調則不然。艾司蒙公然與她調情的唯一一次,是他們認識的那天。但是,黎柔並不確定之後他有沒有偷偷的挑逗她,也不確定他現在這聲調有無誘惑之意。然而,不管有意或無意,她都感覺到每次見面時一再被他輕柔的聲音所觸發的急切,不論這見面多麼短促。而餘波蕩漾的,則是每次都感受到的焦慮。

  「我不確定損失有多巨大,」她冷冷地回答。「不過那確實影響他的胃口,而且情況似乎日益嚴重,我相信他上個月瘦了許多。」

  「我好像也觀察到同樣的情況。」

  她往上看,並立刻後悔。她看入這雙眼睛已有十多次,每次都無法移開,甚且深深著迷。因為它們的顏色委實太過特殊,她向自己解釋。那藍色深到不似人間所有。當她畫他的眼睛,如果她有機會畫他,沒有見過他的人會相信她絕對是誇張了那個顏色。

  他微微一笑。「你真透明,我幾乎可以看見你正在選擇並調和顏料。」

  她看向別處。「我早告訴過你,我是有工作的女人。」

  「你可曾想過工作之外的事?」

  「女性藝術家要付出兩倍的努力,才可能獲得男性藝術家一半的成功,」她說。「我如果不這樣專心一志的工作,完全沒有機會受托繪製若絲夫人的畫像。那今晚的掌聲就肯定是給一位男性藝術家了。」

  「世界是愚蠢的,我或許,呃,也有一點愚蠢。」

  而她竟抬頭再看那對眼睛,也有一點愚蠢。她原本已因既要說話、又要跳舞而微喘,且有些暈眩,現在更嚴重了。「你認為女性不該成為藝術家?」她問。

  「倒也不是,我唯一能想的是,我正在跟一位美麗的女人跳舞,可是在她眼中,男人跟畫架相差無幾。」

  她還來不及回答,已被他拉著轉圈,速度之快使得她沒能抓到拍子,因此絆到他的腳。然而,就在同一個心跳之間,宛如鋼索的強壯手臂繞過她的腰、將她攬起,用力貼向一片堅硬如花崗岩的男性肌肉。

  一切在轉瞬間完成。伯爵幾乎沒有錯過任何節拍,繼續輕鬆自在地引導她靜靜的舞過人群,彷彿任何事都不曾發生。

  在此同時,一道汗水沿著黎柔的乳間滑下,如擂的心跳聲大到令她完全聽不見音樂。幸好她不必聽到音樂,也不必思考目前正在做什麼,她的舞伴全權掌控著一切,自始至終都是那樣的鎮定與自信。

  她同時不悅地發現,他又比剛才更靠近了好幾英吋。

  終於,晃蕩的思緒稍微清晰,迴旋的顏色逐漸各自歸位,她發現樊世正注視著她,而且他不再哈哈大笑。甚至連微笑都沒有。

  黎柔感覺到腰上的壓力,是他正促使她再更靠近一點。她突然領悟,自己早就感覺到這似有若無的壓力,而且一直不自覺的逐漸靠近;就像一匹訓練有素的馬,只要騎者微微扯動韁繩、或膝蓋最輕微的夾動,便有所回應。

  她的脖子整個燒起來,她才不是任何人的「母馬」。她開始往後退,但是抓著她的腰部的手,硬是不讓。「先生。」她說。

  「夫人?」

  「我不會跌倒了。」

  「那我就放心了,剛才我真擔心我們不是好舞伴。然而,你也發現到了,那樣的擔憂真是沒有道理。我們的搭配如此完美。」

  「我相信距離如果更遠,我們的搭配會更完美。」

  「我毫不懷疑,因為那時你就可以天馬行空地思考你的綠色、藍色和赭色。稍候一下吧,那時你要怎樣思考顏色都隨你。」

  她難以置信的眼光射向他。

  「啊,我終於得到你全部的注意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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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裡,樊世並沒有跟艾司蒙伯爵外出冶遊,而是陪同黎柔回家,而且是回到她的臥室。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彷彿正對某件事情做出決定,然後走進房間在床尾上坐下來。

  「你不能待在這裡。」她把披肩掛進衣櫥,一邊告訴他。「而如果你要教訓我什麼——」

  「我知道他想要你,」他說。「他一直假裝不是那麼回事,但我很清楚,從第一天就很清楚。啊,那張純真的臉。我看過,也對付過太多了,可是他——我的天,我有時甚至會猜想他究竟是不是人類。」

  「你醉了。」她說。

  「我中毒了,」他說。「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親愛的?他是一種毒藥,就像——」他做個手勢。「人做成的鴉片。那麼愉悅、甜美……無憂無慮,只有快樂——如果劑量剛好。然而,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你會弄不清楚怎樣的劑量算是剛好——而只要劑量不對,那就等於毒藥。記得許多年以前,離開威尼斯的那個晚上,你有多麼不舒服嗎?那就是我現在的感覺……裡面,和外面。」

  樊世已有好多年不曾提起威尼斯,她不安地打量他。他以前也曾一身狼狽地回到家來,可是從未這麼可憐。那時他通常活在自己的想像世界裡,即使語焉不詳,但聲音總是快樂的。現在,他是那麼的淒慘、哀傷和難過,灰色的雙頰凹陷著,雙眼充滿血絲而紅腫,像個六十歲而非年方四十的人。他曾是非常英俊的,她傷感地想。

  她並不愛他。女孩式的迷戀早在多年前就覺醒了,所剩無幾的喜歡,沒有多久也被他無情地消滅殆盡。但,她總是記得他曾經對她非常好,也總是想像他原本可以成為多麼好的人,這使得她為這種浪費哀傷,也使得她感歎並同情令他沉淪至此的那些弱點。

  然而,她原本可能和他一樣沉淪。幸好,老天不只給了她天賦,也給了她想把天賦發揮到極致的意志力。她也幸運地擁有一位睿智又耐心十足的監護人。如果不是賀德魯,她也很可能變成被人可憐的對象,不管她有多少天賦和意志力。

  黎柔走到他身邊,拂去他額前的濕發。「去洗把臉,我泡茶給你喝。」她說。

  他抓住她的手壓在前額,他在發燒。「不要挑艾司蒙,黎柔。任何人都沒關係,不要挑艾司蒙。」

  他在胡言亂語,她不要因這語無倫次的話而生他的氣。「樊世,我沒有要挑任何人,」她拿出面對小孩的耐心。「我沒有情人,也不曾跟任何人調情,我不要當任何人的妓女,即使是你的。」她把手抽開。「所以不要說這些無意義的話。」

  他搖頭。「你不瞭解,而且跟你解釋也沒有用,因為你不會相信我。或許連我都不大相信,不過這些都沒有關係。只有一件事情很清楚:我們要離開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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