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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凌淑芬    


  「對了,我剛才遇到我小叔和他男朋友大衛──」趙紫綬突然說。

  「就是開室內設計工作室的那一對?」

  「對,室內設計是大衛的專長,查爾斯只是幫他管行政而已。總之,他們工作室最近承接一個新藝廊的開幕酒會,對方好像要求把現場佈置成東方調,最好能有一些刺繡之類的,大衛正在發愁找不到人。我一聽,刺繡,那不是妳的專長嗎?就請他們有空到店裡來找妳談談。」

  藝廊?成萸下意識想找借口回絕。

  「那是什麼樣的case?規模會不會很大?我學刺繡只是興趣而已,不曉得自己的能力夠不夠。」

  藝術曾經是她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雖然她一直以來扮演的身份只是陪客。五年前和符揚分手之後,她幾乎是刻意地隔絕自己碰觸到任何藝文信息的機會。報紙一送到手,直接把藝文版抽掉;電視一播到藝文節目,立刻轉台;走在街上,看到藝廊便低著頭快步通過;連哥哥打電話來時,她都不願他提。

  她完全不知道符揚現在人在哪裡,過得如何了。她猜想,他應該還待在英國吧!

  說是恨是怨嗎?倒也不是。符揚並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他們的分離,只是環境塑造性格,性格造成命運。

  不恨不怨,卻痛。無論願意與否,符家在她成長過程都佔有極大的比重,她不是無心無情的人,即使對於去枷斷鎖的渴求勝於一切,硬生生的割捨,仍會疼痛。

  於是她刻意放空,不去碰觸心頭的這塊禁地,起碼現在還不能夠。

  當年決裂之後,台灣她是不想待了,英國也不能去,想來想去,只有和大學同學一起來到紐約。

  這五年來,說不上大富大貴,但她一直有工作做,日子安安定定,最重要的是,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可以全然的做自己。不必壓抑性情,不必應承任何人,不必再接受別人硬施加的好,心態上全然的解放。

  以前那個唯唯諾諾的成萸,現在想起來,恍如隔世。

  「只是談談而已嘛,他們在中國城也看過幾位婦人的繡工,不過嫌那些作品太老氣了,不夠有現代感。妳既懂刺繡,年紀又輕,或許跟他們聊得起來。」趙紫綬委婉地說。「就當幫我一個忙吧,查爾斯他們正焦頭爛額呢!」

  紫綬是好意介紹一份外快給她,她這個受惠者倒顯得不領情了。

  「嗯……那就謝謝妳了。」成萸輕聲說。

  ☆ ☆ ☆ ☆ ☆ ☆ ☆ ☆ ☆ ☆ ☆ ☆ ☆ ☆

  後來大衛他們與她直接約在那間藝廊碰面。令她意外的是,連藝廊的老闆都來了。

  老闆是一位三十出頭的英國女人,棕髮棕眼,五尺二吋,長得有點圓潤,雖然不算美人,卻給人家很舒服的感覺。她的腳步彷彿永遠停不下來,燦爛的笑容看起來精力充沛。

  「妳稱呼她為拿破侖女士便成了。」查爾斯笑著為成萸介紹,似乎和這位老闆很熟。

  「別理他,我叫費歐娜!」費歐娜用力抓住她的手搖了兩三下,便四處確定進度去了。

  「距離開幕式還有四個月,你們工作室得等工人裝潢完才能進場,真的來得及嗎?」看著這一地狼籍,成萸真是懷疑。

  藝廊還在裝潢,裡裡外外都是工人,角料、石材、電線等等堆了一地都是,空氣呼吸起來都充滿木屑和水泥灰,不過華麗的內裝是隱隱看出雛形了。

  「我們只負責開幕展示會的現場設置,所以事前兩個月進場差不多就夠了,倒是妳的部分需要多花一點時間。」大衛溫和地說。

  「我剛才看過妳帶來的樣品了,坦白說我很喜歡。我們的開幕展非常具有東方色彩,我是希望在每一個作品底下或後方的墊布,能夠用一些簡單高雅的中國刺繡來襯托。」費歐娜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回來,捱回她身邊。

  「你們大概需要幾件繡件呢?有沒有指定的材質和花樣?」成萸仍然不習慣和陌生人太接近,不覺悄悄地退了半步。

  唉,怎麼會有人這麼「女人」呢?費歐娜不禁想。看她說起話來輕聲細語,講沒兩三句就臉紅一下,唇笑一下,看起來既嬌柔又婉轉。如果自己是男人,也要心醉了。

  兩個女人大略交換一下資料,結果手帕大小的繡花墊布大概需要二十三條,一公尺的長幅大約五條。這是很重的工作量,又只有四個月的準備期而已。幸好這些繡件是拿來當背景的,並不需要全繡滿,只需在角料繡上一些花朵紋路。

  「──大致的數量是如此,至於要繡的內容和細節,我另外再找時間和妳談,我得先確定那位主角大爺有沒有什麼意見才行。」費歐娜說完,歎了口氣。

  符揚向來討厭珍恩的黏人勁兒,自己實在是分不開身,只好讓妹妹去叫人,待會兒他大爺一到,臉色不知又要黑成什麼程度了──這還得他大爺真的肯到!

  「我能不能請問一下,您開幕首展打算推出哪位藝術家的作品?」成萸捺不住好奇心。

  「噢,他是一位重量級的雕刻家,目前在全世界都有相當高的知名度。我妹妹珍恩,也就是紐約分店的店長,現在應該正和他一起過來。」費歐娜開朗地一笑。「他的名字叫『符揚』。」

  五、雷、轟、頂!

  符揚?怎麼會?她還沒準備好和他重逢……成萸滿臉雪白,慌亂填滿她的心。

  對了,符揚要來!她直覺反應就是立刻扭頭離開。

  「對不起,我剛想起我還有事……」

  來不及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大踏步踩入玄關。人未到,在場眾人便先感受到那雄霸的氣焰。

  「不是我愛吵你,是姊姊叫我今天一定要把你帶過來。你自己也說你想先看一下環境的嘛。」金髮貌美的珍恩在男人身邊跟前跟後,低下身段討好。

  「妳們兩個就一定要選在我連續三十個小時不睡的時候,辦這種鳥事嗎?」符揚眼黑眉也黑地低吼。「至於妳,費歐……」

  一瞄見經紀人面前那怯生生的俏佳人,他驀地住口,利眸先不敢置地張大,再慢慢瞇緊。

  老天,這是怎麼樣的緣分?她和他,非但又兜在一起,這一次,她仍然在他的手下討生活。

  以前符揚和她的日子過得很低調,連他師父和舊經紀人都未見過她,所以在場應該無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

  成萸先把目光移開,裝做不認識他。

  「哼。」符揚突然挑了下嘴角,低沉的聲音拉得長長的。「看來今天客人不少。」

  他變好多,卻也變得不多。

  變的部分是外表。他竟然把頭髮留長了!成萸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符揚會留長髮,他以前總是嫌留長髮的男人娘娘腔。可是這個髮型,在他身上,一點也不娘娘腔。

  他用一條簡單的髮帶將直硬黑髮纏在腦後,露出嚴峻深邃的五官,看起來比她記憶中更黝黑、危險,也更英俊。

  不變的是張狂的神情。那種強烈的孤高與自信,似乎永遠黏附在他身上,一站到人群中間,就會吸引所有人的眼光。

  不過他的神態吊兒郎當的,又和她知道的那個嚴峻符揚不太搭軋,成萸發覺自己很難適應這個新的他。

  「符揚,我幫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大衛和查爾斯,我們開幕展的設計小組,這位是成……」

  「不用說了。」符揚皮笑肉不笑地擺擺手,看起來不太正經。「要認識女人,我自己來就好,還用得著別人介紹嗎?」

  成萸定了定神,仍然看著費歐娜,輕聲說:「我的這個部分大致談完了,我們改天再約時間吧,我得回去工作了。」

  不等對方回答,她舉步走向門口。可是符揚就擋在門前,她的步伐越放越慢,柳眉越蹙越深。

  他不讓路嗎?她終於遲疑地停住,量量了符揚與門口的距離。他似笑非笑把手盤起來,分明不與她善了。

  成萸心下有氣,狠狠瞪了他一下,索性繞一個大大的弧形,從他身旁避開去。若不知道的人,看到她的行為,說不定要以為他身上有什麼致命病菌。

  成萸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可笑,可是事出突然,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這個圈繞得太大,她又心神不定,不期然間,腳下突然絆住一個沉重的工具。

  「當心!」查爾斯驚叫。

  成萸連忙抬起頭,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她踢到的東西是一個木架子,另一端抵在豎直的長梯底端。連帶效應產生作用,那部鋁質長梯晃了一晃,突然轟隆朝她癱下來。

  事情發生的太快,成萸只看到一陣黑影壓境,她直覺閉上眼睛!

  一股巨力突然打橫勾過來,成萸狠狠撞上一個堅硬的物體,胸腔裡的空氣全被擠了出來。

  撲面而來的熱氣夾著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大吼。

  「妳這個白癡!妳是瞎了還是傻了,妳連走路都不會?妳是怎麼活到現在的?一出門就找警車開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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