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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真的,只要捨得放手,就可換回自由。 葛曉佳回家來的時候,腳步浮浮,仍然似踏在九層雲上。 丹青極替她高興。 每個人都在談戀愛,眾人皆醉,丹青獨醒。 丹青笑了。 上班推開娟子咖啡店的玻璃門,丹青看到兩個人。 顧自由,以及胡世真。 小由坐在那裡喝咖啡,身邊一隻大草籃,似去郊遊。 老胡站櫃檯後面,客串夥計。 兩個人沒有說話,也沒有對望。 丹青覺得奇怪。 「阿姨呢?」本來不想同老胡說話。 「艾家的喪禮,她去了幫忙。」 小由噫的一聲,「艾老先生去世了嗎?」 「不,是老太太。」 小由說:「人生就是這點沒有意思。」 丹青發覺小由穿著大圓領無袖上衣,一條短短沙龍裙。 神色自若,已恢復九成。 痊癒得也真快,生命力不能說不強。 丹青問:「你游泳來?額角曬過似的。」 小由懶懶答:「是。」整張臉是薔薇色的。 她忽然挽起草籃,不想多說的樣子,站起拉門。 丹青笑道:「顧小姐,你忘記付帳。」 桌上有兩隻空杯子,一高一矮,喝過兩杯飲料,一冷一熱。咦,顧自由坐在這裡,有點時候了。 她轉過身來,放下鈔票,「丹青,你要不要來?」 那語氣象足了宋文沛,敷衍性極強,並不真想丹青參加,但又不好意思不出言邀請,所以帶著歉意。 丹青笑說:「你一定約了人,我才不會不識相。」 笑說不多講,拉開門出去。她瘦了,背影特別修長婀娜,一等一模特兒身段。 過一會兒胡世真問:「是你的朋友吧?」 丹青看他一眼,「可以這麼說。」 「好像心事重重,」他停了一停,「這個夏天,真有點不尋常,少女們都憂鬱,令到鳥不語,花不香。」 「我可沒有不快樂。」 胡世真但笑不語。 丹青亦懶得與他爭辯。 他又說:「或許你忘記了,當你很小很小的時候,我見過你一次。」 空說無憑,誰還記得幼嬰時期所發生的一切,任由他杜撰罷了。 胡世真完全知道丹青在想什麼,他微笑說:「那次是你七歲生日,你娟子阿姨偕我到你生日會,你穿一襲黃色紗裙,最別緻之處,是你背著一對小小的透明翅膀,扮成一隻小蝴蝶模樣,記得嗎?」 丹青怔住。 記得,當然記得,那是他們阮家的黃金時代,父母還有興致為她開生日會。 丹青低聲說:「不是蝴蝶,是小仙子。」 胡世真說:「噫,我怎麼沒有想到,的確象小精靈。」 「蛋糕又香又大,」的確不由得回憶起來,「五十人都吃不完。」 「的確是,椰子味道。」 丹青看他一眼,「你記性的確上佳。」 他笑笑,「也視人視事而定。」 丹青凝視他一會兒,這個英俊的男人,到底是忠是奸。 那次是最後一個生日會,之後,阮氏夫婦開始同床異夢的生涯。 「那年你也是來探訪娟子阿姨?」丹青問。 胡世真點點頭。 「你為什麼沒有留下來?」丹青毫不放鬆,緊緊質問。 「問得好。」胡世真並不介意,他說:「也只有十年交情的老朋友可以這樣問。」 丹青倒有點不大好意思,他對她十分容忍,當然是因為娟子的緣故,愛屋及烏。 他說下去:「當時我還年輕,個性十分不羈,野性難馴。」 「現在呢?」 胡世真看著窗外,惆悵一會兒,才答:「我不知道。」 即時他是奸角,也有一個好處,他把丹青當大人看待,這種態度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女來說,起碼值十分。 他放下杯子,對丹青說:「娟子很快會回來,店交給你了,我出去走走。」 他似乎也有心事。 若干年前,丹青認為人到中年,一了百了,什麼事都可以看通,什麼結都可以解開,因為經驗老到,人會變得玲瓏剔透,水晶玻璃一樣。 漸漸發覺真是一項錯覺。很少人的智慧隨著年歲增加,不要說別人了,單是父母雙親的行為舉止就是鐵證。 與少年人一般衝動、冒失、粗心、自私、愚昧。大概,大概真要活到艾老那種年紀,還真得略具慧根,才會頓悟。 不過,屆時也得收拾包袱準備到另外一個世界去生活了。 丹青看著胡世真出門。 相隔只一點點時候,娟子阿姨就回來了。 丹青斟上香片茶,「為什麼不叫我一起去?」 娟子搖搖頭,「你去了會難過。」 「世上原有生離死別,我可以忍受。」 娟子脫下外套,喝一口茶,抬頭看了看,「世真不在?」 「剛剛出去。」 娟子猶疑一下,問丹青:「有沒有說去什麼地方?」 「沒有,附近吧,他沒有換衣服。」 「一個人?」 丹青點點頭。 娟子看上去有點憔悴,但隨即笑了,「丹青,你守店堂,我上去淋浴睡個午覺。」 近年來阿姨與母親都比較容易疲倦,對著丹青,也不隱瞞什麼,「老了老了。」她們說。 有時候午睡醒來,母親會問:「什麼時候,早上還是晚上?」 很迷糊的樣子,又不止一次說,不介意一眠不起,壽終正寢,真令丹青傷心。 那一日,胡世真在傍晚咖啡店打烊時分才回來。 娟子一直沒有睡著,丹青聽到樓上油輕輕碎碎的音樂聲。 他向丹青點點頭,上樓去,腳步抖下一行細沙。噫,丹青想,他到沙灘去了,怪不得一臉太陽的影子。 丹青沉默良久,把地板打掃乾淨,關上店門離去。 大人的閒事,她管不著,他們總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吧。 出了店門,街道冷清清,從前,海明會駕著小小車子等她下班。他們說,如今肯提供這種服務的男生,也越來越少了。 丹青站在公路車站上,天落下淅淅雨來。 她沒有回去拿傘,怕打擾阿姨。 老式言情小說中,女主角才不怕下雨,永遠有一個男生,會在她身後出現,打著傘,借出他強壯可靠的肩膀。 公路車來了。 回到市區,天已全黑。 一開門,就聽見電話鈴響。 是父親找她。 「丹青,」他聲音一貫浮躁不安,「稍後我想你出來一下,我有話同你說,有事與你商量。」 丹青忙著脫下濕衣服,「你在哪裡,仍住酒店?」 「你別管我,這件事有關你母親。」 丹青沒好氣,「我母親很好,不勞你操心。」 「最近她每夜都盛妝外出?」 丹青笑,「你妒忌?」 「回答我。」 「是,她找到了伴侶,他天天約她,不讓她空閒。」 「她這樣同你說?」 「是我自己觀察所得。」 「那你今天更要出來看看清楚。」 「父親,我不明白你說些什麼。」丹青覺得事有蹊蹺。 「九點正,我來接你。」阮志東掛上電話。 他不去收拾自己的爛攤子,倒來干涉前妻的私生活。 九時正,阮志東來了。 「父親,」丹青追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請說清楚。」 「你母親每晚在一間酒廊喝酒。」 丹青笑,「這是她的自由。」 「我也知道她有自由這樣做,所以找你商量,來,我們去看她。」 「父親,你瘋了,我們怎麼可以隨便去打擾她?不錯那是公眾場所,但我們也要識相才好,你不是向破壞她的好事吧?」 阮志東露出淒酸的神情來,「來,丹青,看過你會明白。」 丹青警告父親:「不准亂來。」 她忐忑不安。母親到底同什麼人在一起,白髮老翁、不良少年,抑或是粗魯男子? 丹青的幻想力也十分豐富,她甚至想到陪母親夜夜笙歌的是一位男裝打扮的女士,穿白西裝,十分英俊。 在車中,她忍不住問父親:「你別瞞我,把真相告訴我。」 「你看到便明白。」阮志東聲音是苦澀的。 丹青說:「她才辭職,還沒有找好新工作,心情欠佳。」 阮志東一怔,心痛的說:「她沒有同我講,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我再無能,也可以提供一些意見。」 丹青質問:「你有空嗎,你有時間嗎,你關心嗎?」 阮志東長歎一聲,把所有藉口與理由都吞下肚子。 「幸虧她最近交際繁忙,注意力稍移,不致太過難受,所以,無論她同什麼人走,都是好事。」 「我知道美東廣告正在獵人。」 「你自己同她說去。」 阮志東長長太息,「我無臉見她,我實在對不起她,她變成今天這樣,我要負很大的責任,真沒想到這次打擊對她如此嚴重。」 「父親,暱到底在說什麼?」丹青驚異之極。 到了。 酒廊在市區夜生活最繁華的地段,九點多了,客人仍未到齊,零零落落坐著幾桌人,約莫要到午夜時分,才會旺起來,屆時舞池擠滿人,肩碰肩,衣香鬢影。 阮志東選圓柱後面的一張小桌子。 他說:「有人看見她天天在這裡坐,告訴我,我還不相信,親自來過兩次,才知道是事實。」 「你窺她私隱?」 「她到底是我女兒的母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