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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丹青掛住推理,一時沒聽到喬立山的問話。

  喬立山又說:「咖啡店休息,我去過一次,沒見到你。」

  「你去過?」

  「每次自艾家出來,都會去看一看,順路。」

  「那些雜誌呢,合用嗎?」

  「已經托搬運公司寄出去了。」

  「運到哪裡去?」

  「我的家在加國。」

  呀,丹青跌坐在沙發上,因為機緣巧合,他們這幾個年輕人在此處相會,假期一過,又得各散東西。

  喬立山笑說:「有一個出名的女孩子也喜作小子打扮。」

  「誰?」丹青並不希望他拿她來比別人。

  「紅樓夢裡的史湘雲。」

  「啊,她。」丹青又歡喜起來,「沒想到你愛看古典名著。」

  喬立山更意外,「料不到你也知道。」

  「不算對牛彈琴吧。」

  兩人笑起來。

  艾老送看護出去,一轉頭,發覺兩個年輕人早已熟絡。

  他坐下來,喝一口丹青帶上來的咖啡。

  丹青看得出師徒倆好像有體己話要說,便站起來告辭。

  她同喬立山說:「星期六我在咖啡店。」

  他點點頭。

  一套那樣簡單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就舒服熨帖。

  這就是有沒有氣質的分別了。

  到如今丹青還未知喬立山幹的是哪一個行業,如果他還在讀書,念的又是哪一門功課。

  把他正式介紹給我吧,丹青在心中嚷。

  回到咖啡店取晚裝手袋,丹青見只得娟子一人,便樂意多說幾句。

  「到頭來,人會油盡燈枯。」

  丹青惋惜:「艾老先生將寂寞得不得了。」

  「沒有辦法。」

  「但我替老太太高興。」

  娟子揚起一條眉毛,「這話怎麼說?」

  「有幾個人能在心愛的意興懷中逝世?」

  娟子沒料到小小丹青會有這麼深的感觸,大表意外。

  想深一層,又覺得合情合理,不禁深深太息。

  丹青說下去,「死亡是人類最大的恐懼,有艾先生在旁,那一剎那,或許比較容易過。」

  「丹青,你想得太多了。」

  「我空閒的時間一直比同學多,所以看過紅樓夢水滸三國演義,也時時問自己:生老病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娟子笑:「開學就沒有這種閒情逸致了。」

  丹青說:「每天早上起來,身體無恙,精神健全,便循例履行日常職責,有一天,起不來了,也就塵歸於塵,土歸於土。」

  這一日,丹青感慨奇多。

  娟子很瞭解,「你捨不得艾老太。」

  「是,我覺得那樣可愛的老人家應該免死。」

  「丹青。」

  她說:「母親等著手袋用,我這就替她送去。」

  丹青的眼淚要奪眶而出。

  走到門口,涼風一吹,丹青好過一點,匆匆乘公路車而去。

  家裡是另外一個世界,浴室的香氛直傳到客廳,丹青微笑,這是母親在妝身。

  葛曉佳披著毛巾浴袍出來,臉上敷著淺藍色面膜,哼著歌,往沙發上一躺。

  丹青笑問:「仍是那位紳士?」

  「不錯。」

  葛曉佳把潮濕的茶包敷在眼睛上清腫,這是婦女雜誌上教的秘方。

  她吩咐女兒,「讀一段文章給我聽。」

  「遵命。」

  丹青覺得很享受,從前母親很少在家,最近為了回來換衣服,每日黃昏,都可以作短短談話,對於丹青來說,已是心理治療。

  翻到一頁趣味性測驗問題,丹青問:「母親,暱情願事業大有成就而私生活一無所得,抑或相反?」

  葛曉佳苦笑,「兩者都是好選擇,可惜我工作上表現平平,婚姻又不幸福。」

  丹青連忙換一題:「假如你深愛一個人,你可願意隨他移居異鄉,遠離親友?」

  葛曉佳答:「自然,我並無親人,只得一個女兒。」

  丹青笑問:「你喜歡作男人抑或作女人?」

  「廢話,有自由選擇嗎?」

  丹青大笑。

  「問下去,很有趣。」

  「上一次哭是幾時,私底下還是在人前?」

  「我早已拒絕把精力用在沒有作用的事上,像淌眼抹淚。」

  「給你廿年快樂與成就,期限一屆即死,你肯不肯?」

  「廿年?兩年我都肯。」

  丹青合上雜誌,「時間到了,媽媽,還不換衣服。」

  「不,再問下去。」

  「這些問題其實並不好玩。」

  葛曉佳坐起來,「怕什麼,我絕對受得了。」

  「今天穿哪件晚裝?」

  「那件大紅絲旗袍。」

  「啊,那位先生會醉倒在地。」

  「真的嗎,丹青,你真的這麼想?」葛曉佳異常歡欣。

  第六章

  晚上,丹青照常躺著看電視節目。

  在加拿大的小叔撥了電話來,向丹青索取升學有關種種文件,丹青拿著筆紙,逐一記下。「明早到快速郵遞公司寄出。」他吩咐丹青。

  丹青一一答應。

  說完公事,小叔問:「你父如何?」

  丹青苦笑。

  「還是老樣子?」

  「一點沒有變。」

  小叔歎口氣,「說真的,對於出國進修,感受如何?」

  丹青老老實實的答:「這是我的職責,必須履行。」

  小叔啼笑皆非,「你父未來四年所出費用將超過五十萬,而你卻毫無歡容。」

  「對不起。」

  「太難討好,我的三個孩子也一樣態度,她們說,如果可以選擇,才不升大學,情願耕田。」

  丹青笑,「這是惡劣遺傳,流在血裡。」

  「丹青,如無意外,九月中見你,你會喜歡這裡的,你堂姐妹已在詢問你穿幾號衣服,叫你多帶些時裝來。」

  「謝謝你小叔,也謝謝她們。」

  「希望你好好履行你的職責。」

  小叔一向比父親正氣,是受丹青尊重的一位長輩。

  當天晚上,丹青拖得極晚才睡,母親一直沒有回來。

  清晨起床,看到母親站在窗前吸煙,已經卸了妝,一定是感慨萬千,不能入寐。

  「媽媽。」

  葛曉佳轉過頭來,淚跡斑斑。

  丹青一怔,但是隨即看出來,這是高興的淚痕。

  感覺卻更悲涼。什麼大事,不過是跳一轉舞,吃一頓飯,已經感動得五臟六腑無處安置,可見平日過的是什麼樣的苦日子。

  丹青將手放在母親肩上。

  母女倆坐下來。

  葛曉佳深深吸一口氣,聲音有點顫抖,她說:「像你們這種年紀的女孩,人人都是主角,扮演小公主角色。」

  丹青沒聽懂,但耐心側耳侍奉,母親這樣說,一定有她的意思。

  「年華老去,不爭氣無奈淪為合唱團其中一名無關重要的龍套。」

  「母親。」

  「今夜,我又有主角的感覺,不禁悲從中來,丹青,你不會怪母親出醜吧。」

  丹青到這個時候,才知道母親這些日子有多寂寞多心酸,忍不住,眼淚滾下面頰。

  「看我收到什麼禮物。」

  丹青接過花紙小盒,打開來,是一直水晶玻璃香水瓶。

  「不算名貴,」葛曉佳解釋,「但表示關懷。」

  這樣在乎,很難打勝仗。

  連十七歲的丹青都明白的道理,葛曉佳當然十分清楚,可惜心不由己。

  丹青說:「只要你覺得快樂,一切都值得。」

  葛曉佳點點頭。

  「或許,你願意介紹給他給我認識。」

  「還不是時候。」葛曉佳笑說。

  她吃過早餐還沒有睡意,只躺在沙發上翻閱報紙。

  丹青出去寄信,回來接到娟子的電話。

  「丹青,你來一下,見艾太太最後一面,我們等你。」

  丹青馬上再趕出去。

  路上一直想,適才娟子阿姨的語氣如許平靜,彷彿約齊眾人去郊遊野餐似的。

  大人們經過的事多了,越來越麻木,處變不驚,小女孩子的感受卻不一樣。

  喬立山站在門口等她。

  「阿姨呢?」

  「他們都到醫院去了。」

  「我們還等什麼?」

  「丹青,過來,喝杯熱茶,我說給你聽。」

  丹青立即明白了,她來遲一步。

  她進店去,自斟一杯冰水,仰頭喝盡,握著空杯不出聲。

  「她去得非常平靜,」喬立山說:「就像睡著一樣,嘴角含笑。」

  丹青看他一眼,不出聲。

  老太太慣坐的位子就在窗畔,她恍惚正微笑地聆聽兩個年輕人說她生平故事。

  「她有東西給你。」

  丹青抬起眼。

  「昨天你走了之後她交給我的。」

  「是什麼?」

  「她說你會喜歡。」

  喬立山把一隻信封交給丹青,丹青打開,裡邊是一隻古董手錶,七成新,原裝白金帶子,手錶只指甲大小,圓面上鑲一圈小小鑽石。

  丹青一直想找一隻這樣的手錶,艾老太知道她心意。

  「她要你收下。」

  丹青把手錶戴在腕上。

  「我得去醫院幫忙打點。」

  「我可否出點力?」

  「不用勞煩你,我同師父兩人會得料理一切。」

  他拉開門走了。

  丹青這才發覺,襯衫已經濕透,貼在背上,感覺難受。

  她把上衣自腰間拉出,鬆一鬆。

  再悲傷也沒有用,艾老太太已經去世。

  丹青自冰箱取出木瓜與牛奶,放進攪拌機裡打碎。

  她後腦病沒有長著眼睛,但卻覺得有人在背後盯她,她霍地轉身,空蕩蕩一無所有。

  丹青知道她防著胡世真,店裡只剩她一個人,所以怕他忽然在背後出現。

  她停一停神,喝下木瓜牛乳,感動舒服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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