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吃南瓜的人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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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你敢同老人們說嗎?反正他已多年沒回過家,何必叫他們更傷心。」 老婦又問:「小珠呢?小珠為什麼不來?」 結球像是一腳踏進噩夢出不來。 方玉意蹲下同他們說幾句話,然後示意結球跟著她離去。 她帶結球到附近茶餐廳坐下。 她唏噓地說:「這是我與他少年時每晚坐過的座位,卿卿我我,兩情相悅,我們在二十歲那年結婚,十八個月後生下小珠。」 結球呆呆坐著,像是聽別人的故事一樣。 不過,這誠然是別人的故事。 「後來,他走出工廠,憑看小聰明,兜售人壽保險,賺到一點,換上西裝,改了個名宇,叫庇德,把小珠的名字也改過了,叫思訊,又覺得我夠不上他,同我離婚。」 結球只張了張嘴。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他從來不喜歡讀書,根本沒上過大學。」 「可是,」結球終於開口了:「他懂得那麼多——」 「他是社會大學的高材生。」 「思訊可見過祖父母?」 「每次來這裡,都掩看臉叫可怕可怕,她的心頭同她父親一樣高,不願認宗,她連我亦嫌低級,林小姐你才是她理想親屬。」 結球站起來,「謝謝你告訴我。」 「會不會影響你對思訊的印象?」她心怯了。 結球笞:「我已應允她會照應到她中學畢業。」 「還有四年。」 「時間過得很快。」 「真的,林小姐,你要珍惜光陰。」 結球告辭。 回到家裡她忽然嘔吐起來,半夜,她發燒,只得自己駕車往私家醫院。 醫生立即替她診治。 「我是否小題大做?」 醫生說: 「並不,小心點好,食肉菌、腦膜炎、E型腸毒、川崎症……開頭時都是發高燒。」 「我病屬於什麼?」 「太累了,感冒。」 結球點點頭。 年輕的男醫生關懷地問:「能開車嗎?」 結球微笑答:「沒問題」。 她結賬回家。 第三章 第二天下雨,頗有秋意,鐘點女傭來收拾公寓,發覺東家還在床上,她意外,「林小姐你不舒服?」 「不不,我這就起來。」 結球同女傭說話態度與同事無異,對下人使意氣,是非常粗魯舉止,讀書人不為。 她照常出門上班。 住宅附近有一間著名女校,少女們穿著雪白捆藍邊的校服裙子來上課。 可是,無論父母多麼鍾愛,功課如何優異,將來,難保不被人欺騙呢。 公司司機在等她,見她氣色欠佳,「林小姐可要看醫生?」 她輕聲回答:「先返辦公室。」 像機器一樣,非開動不可。 她想起第一天上班,就不小心丟了左邊隱形眼鏡,只一隻眼睛視物,整個人有點迷糊。 由王庇德負責帶新同事游公司部門,他後來說:「人人都張牙舞爪,預備大施拳腳,只有你,寂寥地不發一言。」 他因此對她有深刻印象。 同時考進宇宙有一個叫鄭巧雯的女子,時時有意無意把結球推開一點,她好站到前頭去,到了第三天,結球識趣,自動退避三個位。 但是導師反而叫她:「林,這裡看仔細點。」 結球父親曾說:「一個人吃多少穿多少大抵是注定的,天大努力,不過掙多十個八個巴仙,惡形惡狀就划不來,不如盡力而為,聽其自然。」 如此家訓下產生的孩子,自然不會請人吃包錚。 鄭巧雯做了不到一年便跳槽到另一家公司,結球卻不想走。 是王庇德留住了她。 這個原名叫王福和的人。 完全沒有人看得穿他的底。 他統共不像徙置區工廠出來的學徒,他勤奮好學,渾身散發上進的魅力。 他衣著素淨,除出藍白灰沒有別的顏色,頭髮指甲永遠修剪整齊,只戴一隻白金手錶,外形看上去舒服熨貼,身份完全貼合他所說的身世。 可是,一定是有破綻的吧。 現在想起來,小思訊那疑惑的目光,他介紹女兒時緊張的神色……當時結球都沒有留意。 她長長歎息。 下午,袁躍飛來敲門。 「還記得我嗎?」 「略有印象,請坐。」 「我有問題請教。」 觸動了結球的心事,「大家商量一下可好?我怎麼教你呢,我比誰都糊塗。」 「結球,倫敦回來,你整個人變得抑鬱。」 「是嗎,這麼說來,我還算有一點智慧。」 「結球,我仍然每日與思訊通一次電郵。」 「這是好事。」 他卻有點不安,「對牢一個小孩訴心事,算不算過份?」 「你在電郵裡說些什麼?」 「工作上困難,生活中趣事。」 「那不妨。」 「真的不怕?」 「袁,你看上去十分寂寞。」 「被你說中。」他吁出一口氣。 結球提醒他:「宇宙上下有百餘名女同事。」 「我知道。」 「都找不到一個知心?」 「錯在我自己可是?」他反問。 結球說:「我一向欣賞對感情執著認真的人。」 他看著窗外不語。 過一會兒他說:「結球,王不是你想像中那樣好。」 「人已經不在世上,一切都不重要。」 「不,結球,我同他出過差,他行為叫人吃驚。」 「你一定要告訴我?」 「也許可以醫治你的憔悴。」 「講來聽聽。」 「我們在洛杉磯開會,他每晚乘夜班飛機到拉斯維加斯賭個通宵回來,王手氣並不好,至今欠我八八位數字,我有借據。」 結球低聲說:「應該一早告訴我。」 「那變成離間你們。」 結球喉嚨乾個,「我代他還給你。」 「我是那樣的人嗎?」他攤攤手。 小袁走了。 結球用手捧著頭。 幸虧有工作。 下午,思訊的監護人撥電話來,「結球,舍監說王思訊時時無故痛哭。」 「也不是完全無故。」 「對,我想週末把她接出來我家祝」 「我贊成!不過麻煩你了。」 「思訊真的一個親人都沒有了嗎。」 結球答不上來,過一會兒她說:「每個寄宿生開頭都哭得頭腫,我也試過。」 「我也是過來人。」 成年人都知道,這都不是問題,交不出學費才叫做煩惱。 傍晚,正在寫報告,有電話找她。 「想跳舞嗎?」 「閣下是誰?」結球愕然。 「我是昨晚診治你的姚偉求醫生。」 結球一聽,馬上問:「跳茶舞?」 「我立刻來接你。」 結球想散心,決定開一小時小差再回來工作。 她抓過外套出去。 年輕醫生在門口等她,笑嘻嘻,「今日氣色好得多。」 結球不管生張熟李,有人邀舞是極之難能可貴的機會,不努力掌握,明天就會後悔。 他把她帶到一間會所,咦,有人十八歲生日,開舞會,他倆嚴重超齡,但是不要緊,兩人隨著音樂便跳起來。 音樂是七十年代凡希倫的名歌《你真的俘擄了我》,新組年輕樂隊唱得深得精粹。 「誰十八歲生日?」 「我表妹滌玫。」. 結球問:「怎麼會想到我?」 「你看上去極需散心的樣子。」 彷彿每個人都看得出林結球失戀。 他斟杯果汁給她,兩人坐下。 「我們醫院同宇宙有交易。」 「是嗎,說來聽聽。」 「宇宙協助生產一種筋原質粉,加入水份,調成糊狀,可用來修補破裂人骨,焙乾後一般堅硬,上個月試驗修補一個小童頭骨,手術成功。」 結球說:「我們還生產一種膠原質螺絲,用來鞏固斷骨,比鈦金屬更理想。」 正在交換意見,他們的無線電話一起響起來。 兩人呻吟一聲,異口同聲說:「催我們回去工作了。」 「聽,是慢舞。」 「跳完這一曲才走。」 他們學著那群少男少女,面貼面跳起四步。 結球歎口氣,「老了。」 姚醫生說:「到了三十歲你才叫老未遲。」 「老定了也就無所謂了。」 姚醫生卻說:「我最可怖的發現是世上沒有一個年紀使人甘心優雅老卻,五六十歲的人還心不老。」 「悲劇。」 音樂結束,他們無奈地離開舞池。 姚醫院把她送返辦公室。 快六點了,同事們絲毫沒有下班的意思,訪客甚多,人聲沸騰,像大街一樣。 助手過來說:「周總找你。」 結球立刻推門進去。 令群認異,「你躲到什麼地方?大家等你開會呢。」 她據實答:「我跳舞去了。」 「健康嗎?」 「不,貼面舞。」 令群笑,「恭喜你。」 一邊走進會議室,一邊又問:「對象可是比你小十歲的小伙子?」 結球答:「我約會的對象從來不是有婦之夫,也不會到搖籃裡去找玩伴。」 令群喝聲采,「有志氣。」 這個會一直開到八點,有一位同事腹如雷鳴,咕咕作響,會議才告結束。 令群問,「可有時間陪我吃飯?」 「一起吃壽司吧。」 先來清酒,令群說:「人事部有一大疊欠單。」 結球怔祝 「原來王庇德欠債纍纍,他有沒有向你借錢?」 結球搖頭。 「他在你面前,還想維持一個好形象,他對你有所圖。」 結球喝悶酒。 「他薪優,錢,到底花到什麼地方去了,還有,他想在你身上得到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