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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杜默雨 「這鍋芝麻炒好了,可以拿去風乾了。」 立刻就有專司的夥計過來處理。她還沒忙完,接著在作坊裡走了一圈,仔細地查看工作進度,吩咐指導一些細節,這才加件外衣走出作坊。 天已大亮,日頭曬融了屋瓦上的晨霜,滴下了絲線般的細細水簾。 才走到屋子轉角,就聽到好大碰一聲,原來是阿推和栗子用力關上客房木門,兩人不斷地往身體亂拍,慌慌張張地逃離現場。 「怎麼了?人救活了嗎?」喜兒忙喚住他們。 「灌了薑湯,人就醒了,可是……」阿推還是愁眉苦臉地亂拍自己的雙臂。「那人渾身又髒又臭,凍得像一個大冰塊,我們燒了一桶熱水,將他放進去溫著,誰知他一下水,滿身的虱子、蚤子全跳了出來,也不知道有沒有跳到我們身上,嗚……」 「快回房將衣服換了,我叫小梨幫你們用熱水煮過。」 「小姐,那個乞丐醒了,給點銀子打發他走吧。」栗子也哀號道:「我們做油坊的,一定要乾乾淨淨,不能留他養虱子啊!」 「我知道了。」 喜兒心中自有定見,既然救了人,就要救到底,就像當初她將病奄奄的小梨從破爛堆裡拉出來時,即使蚊蠅漫飛、蟲蛆亂爬,她也不怕。 她大著膽,推開了房門,入目便見到一個男人動也不動地坐在大澡桶裡,他低垂著頭,一頭黑髮披散在水面,滿臉亂糟槽的髭鬚,雙目緊閉,臉色蒼白,看得出神色極為疲憊衰弱,唯獨那兩道濃黑的劍眉又顯得格外不協調地英挺。 「咦?」喜兒疑惑地望著他的臉,感覺似乎有些熟悉,開口輕聲問道:「你還好嗎?是不是很久沒吃東西了?」 「嗯……」聽到人聲,男人睜開無神的雙眼,嘴唇蠕動了一下。 旁邊桌上擺著小梨準備好的熱粥和小菜,只是沒人敢過來招呼他。 喜兒沒有遲疑,端起粥碗,舀起一匙熱粥在嘴邊吹了吹。 「吃了吧。」她聲音溫柔,動作也輕柔,將湯匙送到了男人的嘴邊。「喝了薑湯只是熱熱身子,你還得吃點東西填肚子。」 男人張口就吃,囫圍吞下肚,喜兒露出微笑,又送上一匙粥。 「慢慢吃,別噎著,你長久沒吃東西,吃得太急會傷胃的。」 男人還是坐著不動,但好像天生就有吃飯的本能,只見他一口又一口嚥下送到嘴邊的清粥小菜,很快地就吃得碗底朝天。 「還要再吃一碗嗎?頂多再一碗喔,你不能多吃,餓壞的身子要慢慢補回來才行。」喜兒又去添了一碗粥。 也許是身子熱了,也有力氣了,男人終於抬起頭來,渙散的目光在房裡慢慢尋著,找到了跟他說話的姑娘。 「謝……謝……」聲音仍是有氣無力。 「不用客氣,你待會兒吃完,我再叫他們換一桶乾淨的熱水,你可得把自己刷乾淨……」喜兒拿湯匙拌了拌粥湯,望著男人說話。 本來是一張模糊不清的面目,卻在瞬間和那兩道劍眉連接了起來,讓她心臟不由得猛烈地跳了一下。 她永遠認得這張臉,在她五歲、八歲、十歲時,她就已經記住這張臉了;笑顏也好,怒容也罷,即便現在鬚髮蓬亂、落魄頹廢,她都認得他。 「四少爺。」 「什麼?」男人彷彿受到極大的驚嚇,雙手拍出了水花。 「你是四少爺。」喜兒略帶激動的語氣道。 「你認錯人了。」 「我沒認錯,你是江四少爺,江照影。」 「我不是!我不是什麼江四少爺!」聽到那個名字,男人的神色劇變,又突然發現自己光著身子坐在澡桶裡,眼前站著一個年輕姑娘,他急得就要扳著木桶掙扎爬起來,卻是怎樣也使不出力氣,只能無力地將雙手垂在桶邊。 喜兒立刻明白他不願承認身份的原因。 八載歲月,人事皆非,昔日貴公子,今日潦倒丐,這中間必然發生了很多事故,任誰也不堪回首。 她很懊悔沒顧慮到他的心情,就只顧著自己乍遇故人的歡喜,莽撞地認了他,她做事向來不會如此輕率的啊。 「好,你說不是江四少爺就不是江四少爺。」她放柔了聲音,「我再餵你吃粥。」 「我飽了。」男人垂著頭,虛弱地道。 「好吧,吃的東西擱在桌上,你餓了再吃。我叫阿推過來照顧你,你洗完身子後,就在這兒安身休息。」 「拜託你,請……」男人抬起頭,直直望著她,帶著懇求的神色,費力地道:「別說……別說我……」 「我知道了。」喜兒露出柔美的笑靨。「那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我……」 「我喊你阿照,好嗎?」 男人無力地點了頭,撲通一聲,將自己摔回了水裡。 喜兒確定他不會淹死自己之後,便掩起房門,仰頭望向一顆橘子也似的暗黃太陽,摸到了揣在懷中的巾子,心情更加篤定了。 過去,她幫不了四少爺;如今,她是否能盡一點點心力,再幫他一點點的忙呢? ☆ ☆ ☆ ☆ ☆ ☆ ☆ ☆ ☆ ☆ ☆ ☆ ☆ ☆ 「小姐啊,拜託你別收留這個來路不明的怪人呀!」小梨害怕地道。 「小姐,我這三天照顧他,這人安靜得像一塊石頭,不跟他說話,整天也不吭一聲,他是不是腦袋瓜子有問題?」阿推也不安地道。 「是啊!」曾掌櫃更是神色緊張,「那個阿照留了一大把鬍子,說不定是官府懸賞的江洋大盜,哪天官府找上門,我們就麻煩了!小姐,你救了人,功德做到了,也可以趕走他了。」 三個人齊齊擋住了他們的小姐,一個個說出了心中的隱憂。 「他只是餓過頭,凍壞了,沒問題的。」喜兒停下腳步,微笑道。 「啊,出來了!」阿推聽到開門聲,忙比了手勢。 一個高大的男子走出房門,也許是身體尚未完全復元,他步伐仍有些遲緩,一發現前面有人,這才抬起頭來。 只見他穿著一件棉衣,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亂七八糟的髭胡刮得乾乾淨淨,現出一張五官分明、略帶風霜的俊雅臉孔。 「啊……」小梨、阿推、曾掌櫃張大了嘴巴,「他、他是誰啊?」 「這不就是阿照嗎?」喜兒很高興他終於打起精神了。 「昨天還像個匪徒似的,怎麼今天就變成了俊哥兒?」曾掌櫃不斷地撫著鬍子,驚歎道:「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阿推這幾天跟阿照「熟」了,很熱心地問道:「你要走了?」 他——江照影很明白自己並不受歡迎,不加思索便道: 「是的,打擾小姐這麼幾天,我該走了。」 「你打算去哪裡?做什麼生計?」喜兒平靜地問道。 「總有辦法的。」 「你如果吃得了苦,不怕做粗重活兒,嗯,曾伯伯,我們油坊不是缺個夥計嗎?不如就雇了他吧。」 「可是……」曾掌櫃還是要發揮他的老臣輔佐角色,當面就道:「小姐啊,他來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們不能收。」 「小姐,我說呀,」小梨被阿照那個高大的身形嚇得躲在小姐身後,扯了扯小姐的衣襬,低聲道:「那麼多人喜歡小姐,說不定他是故意凍死在後門,讓小姐救起,好有什麼水呀、樓房的,可以先摘到月亮。」 「小梨,你戲看太多了。」喜兒的笑聲輕脆悅耳,白皙的臉蛋微微一紅,輕捏小梨一把。「教你唸書就不認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 她再轉頭面向江照影,收起玩笑神色,一雙明眸望定了他。 「阿照,你如果另有去處,我也不能留你;但我這裡供你吃、供你住,每月有餉銀,你可以安定下來。」 簡單的「安定下來」四個字,竟是讓江照影為之震撼不已。 三天來,這位喊出他名字的小姐,似乎十分瞭解他,卻是什麼事也不再問,就談著外面的天氣、說油坊的歷史,講宜城的人、事、物……好像是特意說給他聽的,讓他補齊了這八年來對宜城的空白記憶。 在這裡,他可以安定下來,從此不再流浪、不再居無定所,有一分實在的工作,不再吃了這頓不知下頓在哪裡…… 喜兒仍帶著笑意看他,「你就說說自己的來歷,好讓大家安心。」 江照影稍微猶豫一下,一見到那雙澄澈如水、盈盈幽黑的明眸大眼,心情忽然就安定下來了。 「我是本地出生的,後來隨父親到北方謀生,幾年前父兄陸續過世,我想回來找親戚,可是身上沒錢,又無一技之長,有時撿柴賣了,有時去當苦力攢錢,就這樣一步一步走了回來。」 「怎麼如此淒慘啊?」阿推和曾掌櫃同聲一歎。 「比那戲文還可憐啊!」小梨聽得都想掉淚了。 喜兒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當年,他三哥病死獄中,大哥、二哥問斬,皇帝念在江老爺曾經用心輔佐先帝,最後饒了死罪,處以流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