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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他說:「來……說點快樂的事。」 我說:一好的。快樂的事不是沒有的,譬如說今天早上,走過公園,一路上的水都結了冰,我一腳一腳的把它們踏碎,聽那種清脆裂開的聲音,碎了的冰片,跟碎玻璃一樣,今早我想:天窗碎了,落在地上,便是冰,哈哈,這樣神經兮兮的想,倒還真不錯。冰碎的聲音,跟心碎是一樣的。」 我說得手舞足蹈。 他似乎很瞭解,一點也不認為可笑,他說:「是的……」 「你有女朋友嗎?」我問。 他非常的驚惶。「沒有沒有,從來沒想過。」他否認。 過了」會見他也問我:「你呢?你有沒有對象?」 「沒有。」 「可是你有兄弟姊妹,有父母,你心裡常常想起你的家人,我看得見。」 「是呀,你也有父親呀。」 「我父親常常叫我做一些非常痛苦的事。」 「你幾歲了?對不起,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卅三歲了。」他答。 「唉呀,你比我還老呢。」我說:「太沒出息了,快點振作起來,學問這麼好,本事那麼大的人,應該為我們作一個好榜樣。」 「是嗎?」他含糊的說。 我問:「你精不精原子物理?」 「原子物理?是,我曉得。」 「你有沒有錢?」我又問。 「錢?」 「算了。」 他連頭都沒有,連手連腳都沒有,我想到哪裡去了? 可是他是一個說話的好伴侶。 他說:「你知道嗎?你真是說話的好對象。」 我笑一笑。 「你叫什麼名字?」 「張阿芳。」 「別胡扯了。」 「你明明都知道,你什麼都知道,何必問呢?」 「就是這樣不好,什麼都知道,可是就變得沒機會用腦子。」他歎息。 「幾時我考試是這樣就好了。」 「你考試?我可以把考試的題目告訴你。」 「可是把題目告訴我,就一點刺激都沒有了,也太輕視我了,我這一輩子,什麼都沒做好,做學生,卻還是一流資格,你連這一點驕傲也不給我,太難了。」 我還會有機會下去考試嗎?他都不曉得把我帶到什麼地方去了。我又不能巴巴求他,越求他,他越不肯。 我歎了一口氣。 他說:「你不要擔心,我自然放你回家的。」 「真的?」我看著天花板,我不大相信。 「真的,我送你回家。」 「你別把我送回台北去,你從哪裡把我抓來,就把我在哪裡放下。」我說:「我還有幾個月的書讀,比什麼都重要。」 「我明白。」他說:「你要什麼時候回去?」「你真放我回去?」我不置信,「才怪呢!」 「當然放你,我覺得很抱歉,沒徵求你同意就把你請到飛碟來了,一定送你回去。」 「天啊,你放了我,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說出去?」我膛目結舌。 「你儘管說好了,我不怕的。」 「你怎麼不怕?」 「我是真的。」他說。 「所以你才該怕呀,我把你的事情說出去,他們一搗亂,你就麻煩了,你不是不知道人類——真是可怕的。」 「可是就因為我是真的,人類從不相信真的事物,」他長歎一聲,「一天賣了三百個假,三年賣不出一個真。你儘管說去,說破了嘴唇也沒人相信你。你最好少形容我這個破爛的飛碟,人家會說你想像力太差了。」 我恍然大悟了,是呀,我說給誰聽呢?誰要相信呢? 我打量了一會兒,「你這個飛碟太不像話了,占士邦電影道具還高明一點。真沒有人要相信。」 他無可奈河的說:「都是你們不好,你們連第四境界都搞不清楚。我怎麼裝修這飛碟呢。」 我直笑,這個奇怪的星球人啊。 「你幾時想回去?」他問。 「呵,麻煩你六點三刻,那麼我走回宿舍,還可以吃晚飯,我還要寫功課,太煩惱了。」 「在這個飛碟中,是什麼煩惱也沒有的,你可以陪我說說笑笑,永遠活下去。」他說。 我一呆,「不不,我是人啊,人總得……活下去,照我們的法子活下去,謝謝你,咱們俗緣未了,你明白?」 「是的,人其實是勇敢的。」 「是的,你看我們,一定很可笑吧,苦苦掙扎一輩子,為了吃,為了後代,我們是低等生物。」 「不,你們是勇敢的,你也是勇敢的。」 我飄飄然,「謝謝。」連忙道謝。 「我們現在飛回去了。」他說。 我很緊張,真的放我回去了? 我一緊張,他就覺得了。 他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嗎?你有願望嗎?」 「願望?真跟童話故事一樣?我要一百萬英鎊呢?」 他但笑不語。 我說:「我沒有願望。最近我很高興,所以沒有願望。」我搜索枯腸,想不出什麼願望。錢,普通生活夠了。考試,再努力溫習一下,沒有不成的。找工作,可以慢慢來。長生不老?我沒那個興趣。 沒有願望。他不會把一百萬英鎊放在我手裡吧?我想,不會的。 「我明白了。」他說。 我忽然說:「其實我也很喜歡聊天,你知道,我考完了試也就空閒了,你如果不嫌棄,不妨再叫我上飛碟,咱們說說話。」 「你不稀罕的……」 「唉,我才稀罕呢。我根本沒有說話的人,你看我們宿舍裡,有幾個女孩子,阿麗找不到男朋友,整日悶在房裡,露斯摽梅已過,又沒有膽子認老,瑞玲訂了婚,卻沒有婚期,紅玲嫌自己屁股太大,臉上庖庖太多,阿佩整日跟一個洋傻佬在一起,說不盡的委屈,又要利用人家接送,茱迪來了幾個月,英文還沒說通,我呢,我做人是盡責,她們不嫌我,是因為我從不跟她們軋瞄頭,我沒有說話的人。」 「啊。」 「你有空來通知我吧,你總有辦法的。」 「嗯……。」 「謝謝你的基尼斯。」 「不用客氣。」他說:「你到了。」 到了?怎麼出去? 他說:「咱們也不用裝神弄鬼的了,我這飛碟根本沒有門,我送你出去。」 「再見。」我抓緊了書包。 「再見,我得謝謝你才是真呢。」他說。 「噯,你是不是小王子?」我問最後一個問題。 他笑,「不是,真被你問倒我了。再見,去!」 我覺得一陣大力把我推出飛碟,飛碟的四壁被我身體的重量像肥皂泡似的擠破了,我摔在草地上,一身是泥。 「救命!」我叫。 有兩個英國小孩子奔過來扶起我。 他們齊齊說:「小姐,不用怕,我們看著你摔倒的,跌痛了那裡?」 我站定了,摸摸他們的頭,「沒事了。」 我看看我的書包,書包一點也沒有破壞,我從裡格裡翻出了巧克力,送給他們吃。 他們說:「謝謝你,小姐。」 我轉身飛奔回宿舍,也顧不得冷了,一頭奔一頭氣喘,飛身進房間,我把衣服脫下來,放進洗衣機,用大毛巾裹著,坐在床沿,越想越恐怖。 我終於換了衣服下樓吃飯,女工已在收拾了。她們說我,「下次早一點啊!」 我點著頭。 吃完飯我回房間寫功課,已經鎮靜得多了,沖了一杯清茶,拿著筆記本子讀。真的,說給人聽,人也不相信,我在飛碟裡不過度過一小時零三十分鐘而已。 我放下筆,走到床沿,翻開床單往床底下看。床底下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剛才真是怕瘋了。真應該向他要十萬八萬的,有什麼不好?至少暑假回家可以搭頭等客機座位。 後來阿佩就推門進來,「你今天遲放學?我要問你借……」 這人永遠靠借渡日。 什麼都沒有變啊,做完功課,我把它放在一角,真不想做,做又做不好,頂多五六分。人家夏綠蒂才好分數呢。我洗澡,上床睡覺。 第二天又去上學,沒事人一般,我始終沒有跟同學提起。幾個月就畢業了,我們的話柄,始終在「『大白鯊』真蠻好看的。」「衣曼紐愛第二集就快上演了。」或是什麼餐館好吃,哪個同學又跟男朋友鬧翻了,或是埋怨功課多。 我不能開口就說:「喂,知道發生了什麼?那天放學,我見到了飛碟……」誰要聽? 可是以後放學回房間,我總得看看床底下,有沒有一扎扎的鈔票。鈔票一直沒出現,可是我一直很開心,做外太空人也不見得很快樂,只要是有意識有心志的東西,都有煩惱,可不是。有時我也想,他與他的父親,他們的關係有沒有改良一點?嗯…… 米雪兒 我走進弟弟的房間,他的宿舍很小,只是一間房間,所有大學的宿舍都很小,但是這一間卻有一扇大玻璃窗,十三樓,可以看到這個曼徹斯特。我坐了下來。 他剛送走了他的女朋友,一個馬來亞女子,比他大四個月,人很不錯,皮膚極粗,太胖,熱帶的女子多數如此。她說我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