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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我看了一會兒書,只好又上床睡覺。每一天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其實我應該去瑪麗什麼親戚的那種舞會。我也去過,但是來來去去是那幾個人,那班人真是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有幾個相當有錢,也有幾個沒錢死充的,更加討厭。老實說,可愛的朋友,大家出去,我請他又有什麼關係,不可愛的人,我何必為了一場電影、一頓飯去犧牲時間?瑪麗那邊有個親戚,五短身裁,眼睛鼻子嘴巴擠在一起,看上去像隻豬頭,我最恨這個人,他哪裡都在,口沫橫飛,高談闊論,這倒還不打緊,一見了我,就伸手來搭肩膀摸手背的,好恐怖啊,簡直受不了。我想起這種男朋友,我的天!還是留在家,看點書,長點知識吧。想起來都猶有餘悸。

  我滿腹的牢騷。又沒個說話的人,正悶著,忽然聽見車子聲——咦,不會是我的房客回來了吧?回來換衣服?他開門進來,一直走進房間。掩上了房門,他沒有再出大門。他用過兩次洗手間——我實在太無聊了,躺在床上熄了燈,又睡不著,只好靜靜的聽著外邊一舉一動。

  我忽然微笑起來,明天大概他又要摸我的毛巾了,濕的,證明我是人,干的,證明我是鬼——鬼大概是不洗臉的。

  但是那舞會呢?他女朋友的舞會,難道他不去嗎?

  瑪麗說那是他女朋友的生日舞會,瑪麗有點糊塗,而且他們家親戚也多,恐怕弄錯了。

  明天,我會很遲才起來。我翻過來,覆過去,終於睡看了。

  我聽見有人按門鈴。我睜開了眼睛。

  誰?一大早來吵?

  我拿過小鬧鐘看;九點三刻。天很亮,有太陽。

  誰?我這間屋子半個影子也不上門的,第一班郵件早就來了,第二班卻仍未到,送牛奶是不按鈴的,我剛想去開門,就有人比我早一步去開門。對,是我房客的朋友。我沒有朋友,難道也不准別人有朋友?

  門一開,我便聽到一個女子的尖聲一直吵鬧著罵進來,「你!你好,一這個女聲說:「你說,你昨天晚上在哪裡?叫我丟盡了面子!」

  一個男孩子低沉的聲音:「我說過我不喜歡那種場合的,我可以今天補請你——」

  「嘿!可是每個人都笑我的男朋友不來我的生日舞會!我還做人不做?我到底還是不是你的女朋友?這個星期,自從你搬到這鬼地方來之後,我就沒見過你!」

  我連忙起床,披上了睡袍。

  鬼地方?我自覺這層舊房子很美很實際,何鬼之有?我很氣,人比人當然比死人,我拿積克蓮奧納昔斯比她,她恐怕還得當場暴斃呢!真奇怪,她跟男朋友吵架,怎麼連帶侮辱外人?我什麼地方得罪她了?

  我只聽到我房客低聲說:「清靜一點,這裹不是我一個人住——」

  「對了,作怪了,聽說另外有個女的住在這裡——」

  「請你低聲!」

  「我偏不低!」

  接著我聽見摔東西、玻璃破碎的聲音,我忍無可忍,他房間的東西都是英國大房東的,弄破了我可賠不起,也有我哥哥留下的紀念品,這女孩子好放肆啊。

  於是我赤足去開了房門。

  剛剛她衝過來,我嚇一跳,往後退三步。

  她正是照片上那個女孩子,但是披散著頭髮,還穿著晚禮服,看來舞會才剛散,她就來這裡生事。她忽然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這狐狸精!好!」她回頭去,「咱們就此算數!」

  然後她出了大門,把門關得震天價晌,地板都震動了起來。我呆呆的站著,天曉得我剛從夢中驚醒,便碰上這一場好戲,連透氣的機會都沒有。

  而且狐狸精?我變成了狐狸精?

  老天,這倒是新鮮的稱呼。

  我轉過頭去,看牢我的房客,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哪,天大的冤枉,我是怎麼變成狐狸精的?

  我的房客早已穿了端正衣服,粗布褲、絨線衫,倒是個眉目清秀的男孩子,既高又瘦,但是面色很好。我看看他,他也看著我。

  他走過來,我退後一步。

  「對不起,」他說:「真對不起,我今天就搬走,真對不起,這裡是無法解釋的誤會,可是現在你總明白為什麼我要搬出來住了。」

  我問:「打破了什麼東西?」

  「沒有,是一隻照片架子,她撕了照片,走了。」

  我走到他的房間去一看,那張照片不見了,那只鏡框打得稀爛,一地毯的碎玻璃。

  我悶聲不響,連忙去找吸塵機。

  他搶著過來,拿著吸塵機,「我來,我來,真對不起。」

  我只好讓他去打掃,我去洗了臉刷了牙換了衣服。

  狐狸精。我想。

  對我來說,這還真是個變相的讚美詞呢。

  我再走出去,他說:「對不起。」

  還是那三個字,我不響,其實也不關他的事,是那個女孩子太離譜一點,目無下塵,驕傲得瞧不起人。

  「我一定搬走,真不敢騷擾你,太不好意思了。」

  他還是一直道著歉。

  我看了他一眼,他倒真長得眉目清秀的。

  他問:「我煮了粥,你吃不吃?嘗嘗好不好?」

  他也不管我說好還是不好,就到廚房去了,我看著他背影東忙西忙的,一會兒捧出一盤東西,我一看,呀,真是粥,還是豬肝粥呢,粥上浮著蔥花,香噴噴的。我還氣什麼呢?吃了再氣。沒想到他會煮吃的。

  我老實不客氣的拿起調羹,吃了兩碗粥。

  「味道很好。」我說。

  「哪裡。」他說:「過獎。」他看著我。

  我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真對不起。」

  這一次我想笑,但是沒有笑出來。我仍然扳著臉。

  他個子很高,兩條腿長長的沒地方放,樣子真幽默。見我不開口,他就隨手拿起書桌上的電子計算機亂按。我一看,咦,跟我那只一模一樣。我倆相同的地方倒真不少。

  他放下了計算機,歎了一口氣,「我洗了碗就馬上整理東西搬走。」

  我心裡面打了三分鐘仗。

  我跟自己說:「阿玉!機會是要抓住的。阿玉!這間房間裡的七彩美女照已經沒有了。阿玉!你不打算進修道院吧?阿玉!這年頭,做人要眼明手快啊!」

  我決定了,雖然紅著臉,我還是緩緩的問:「為什麼要搬走?我沒有要你搬走啊!」

  他轉過頭來,大喜過望,「真的?」

  我點點頭,「你付了兩星期的租,才過了六天,今天第六天,才開始呢,你打算搬嗎?找到新房子啦?」

  他笑了,笑起來牙齒雪白,很稚氣的。「謝謝你——真對不起,不過我知道怎麼補償,我請你去看場電影,然後我們去吃頓飯——奇怪,你一點也不像瑪麗說的那個阿玉。」他忽然想起來,瞪住我。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但我也不是狐狸精就是了。

  但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我這個週末不會再寂寞了,下一個週末也不會寂寞了,這才是重要的。

  國際營

  在外國唸書的時候,不同國籍的男朋友多,不算稀奇,但是回來做事,身邊仍然跟著英美法蘇四大洲的男人,就不算是那麼好笑的事了。

  我知道他們背後說得難聽之極,叫我的辦公室為「國際營」,我就名正言順的做了國際女郎。雖然自問清白,而且性格開朗,也為這件事煩惱不已。

  媽媽很為我抱不平。

  她常常在親友面前解釋:「……也許性格明快,回兒的外國朋友特別多,其實他們之間很平常。」

  我往往阻止她,「算了,媽媽,越描越黑,隨別人怎麼說,別去理他們。」

  「有些事是不能太大方的。」媽媽說:「你不澄清,人家的話就多。」

  「你越澄清,人家的話更多。」我提醒她。

  媽媽氣,「我同他們打官司。」她說:「管他們的嘴。」

  「官吃飽飯沒事做,還理這些瑣事?人家擔心香港前途問題還來不及,你為芝麻綠豆的事兒煩惱。」

  「回兒,可不可以轉一份工作?」

  「我就快要升級了,而且就在這一兩個月間公佈,你叫我在這個時候轉什麼工作?

  「—避一避那些外國人。」

  「避不開的,香港高度華洋雜處,每間公司都有外國人。」

  「你別跟他們太親熱。」

  「在同一機構內工作,大家兄弟姐妹一般,難道板著面孔做人不成?」

  「你就是笑得太多!」

  「媽媽,你別先入我罪,我有我做人的自由。」

  「就是太自由了,你不知道外頭的人說得多難聽。」

  「外頭的人?我又看不見,我又聽不到,管它呢。」  你不管我還得管。」

  「媽媽,我勸你同那些長舌婦少來往。」

  媽媽真可愛,「我自己亦是個長舌婦,我不同她們來往,同誰來往?」

  「那麼你也攻擊她們的女兒,說她們是千年老妖精。」

  「回兒!」

  「為什麼不呢?四十多歲的女人,一個個作小白天使狀,面孔化妝得似大殮入棺模樣,還充其擁有弱小心靈,想假冒廿九歲零十一個半月……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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