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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小山說:「外公,天色都快黑了。」 「救火員通宵工作,哪有休息。」 他駕著貨車駛出去。 家中廚房也沒閒著,金大量地做起鬆餅來,麵粉攪拌機一直不停操作,屋子漫揚著糕餅香氣。 小小約伯坐在高凳上喝牛奶吃蛋糕。 小山馬不停蹄幫著做晚餐。 外婆進來一看,「做點雞湯麵條給病人吃。」 小山大聲回答:「是。」 外婆又對小約伯說:「你跟我來,我同你說故事。」 小山這才鬆口氣,靜靜上樓去看哀綠綺思。 只見她雙眼看著窗外,聽見聲音轉過頭來。 「好些沒有,可以起來嗎?」 她點點頭,「好多了,聽見你們在樓下說話。」 「婆婆來看過你?」 「她推開門,看了一眼,沒說話,小山,我想明朝一早就走,不好再打擾你們。」 金拿雞湯麵上來,輕輕說:「婆婆吩咐做給你吃,等到病好了,自然可以回家。」 「約伯呢。」她雙眼潤濕。 「他很好,他在樓下看小飛俠卡通。」 小山說:「你坐起來吃晚餐。」 這時她們看到窗外森林與天空交界的地平線上冒出濃濃白煙。 小山喃喃說:「白煙表示全盤燃燒,這顯示大火比灰煙時期更加熾熱。」 金問:「老大老二幾時回來?」 「明早。」 「葡萄全熟了?」 「只留些許打算做冰酒,已收割七成。」 「這正是酒莊最忙碌的時候。」 老花瑪駕車回來,在車上已經喊:「老三,老三,快出來,太陽頂住宅區疏散,需要人手幫忙。」 小山飛奔下去,肩膀與老三碰個正著。 老花瑪聲音微微顫抖:「大地震怒,七十年來我從沒見過如此場面。」 婆婆抱著約伯出來,「老三一走,家裡沒有壯丁。」 老花瑪說:「你與金暫時撐著。」 小山忽然挺身而出,「有我在。」 老外公說:「你也得跟我來。」 他拉著兩個年輕人上車。 小山本來已想休息,讀一兩頁書,漸漸盹著,第二天在鳥語花香中醒來。 但是貨車一駛近太陽頂,她驚醒了。所有渴睡蟲都趕到極地去。 首先她看到簇新整齊的洋房:草地、花圃、園子,全打理得無懈可擊,但是家家戶戶打開大門與車房,預備撤離。 為什麼? 就在背後,隔一條馬路,離一個山坡,是殷紅色的天空。 那種如火山熔岩似的奇異橘紅色直烙印到人的雙瞳裡去,永誌不忘,它像一幢火牆,緩緩逼近。 「下車去,」老花瑪說:「那一家三個孩子正在哭泣,叫他們趕快走。」 老三跳下車。 「小山,那邊有人推輪椅,你去相幫。」 小山連忙過去幫那對老夫妻。 「我稍後來接你們。」 警車往來巡邏,大難當前,秩序卻十分良好,居民也還算鎮定。 小山先扶那位老太太上車,幫她折疊輪椅,放進車廂。 老先生道謝,可是緊張過度,開不動汽車引擎。 小山坐到駕車位子,替他發動車子。 警員用燈光指揮車輛離去。 老先生說:「我們到子媳家暫住,回來再見。」 小山只見老太太抱著一大疊照相簿子及一盞古董水晶燈,走得匆忙,一時不知帶什麼才好,抓到什麼是什麼。 孩子們上車時都擁著毛毛玩具,家長一時不能接受事實,反而十分鎮定。 小山與老三戴上臂章,上面寫著義工兩字。 風起了,百忙中抬頭一看,只見火星滾得一天一地,碰到乾旱的樹枝樹葉,立刻燃燒。 火星夾著煤灰落到皮膚上,異常炙痛。 老三說:「這裡一共兩百戶人家,幾個地區疏散人口總數已達五千多名,只給他們一個小時收拾衣物,很多人家一早已有準備,車尾箱滿載雜物。」 「都去何處?」 「親友家,或是安置中心。」 「你看,」小山抬頭,「維蘇維斯火山爆發時一定也是這個場面。」 老三忽然笑了,「你的資料不準確,龐貝在六分鐘內就被火山灰淹沒。」 「你怎麼知道?」 「唏,我也是發現台忠實觀眾。」 他倆忽然握緊雙手笑起來。 兩百多戶人家一夜之間撤退,警察加緊巡邏以防盜竊,靜寂一片,十分詭異。 花瑪公將他們載回家。 「我要到鎮上開會。」 他在家門口放下外孫,與老朋友的車子匯合了,一起出發。 老三輕輕說:「那紅髮的奧榭太太種聖誕樹為生,阿路旺先生繁殖貂鼠出售。小溪先生開木場,家族都住在這裡超過五十年,幾乎可算原居民,呵,那是卡地亞中學校長柳先生,他是日裔,我正在該中學畢業。」 小山沒想到會有那麼多種類營生,在都會中,人人心不在焉志大才疏地做一份閒工,然後希望在股票市場裡發財。 誰也不願意一輩子做一份職業,或是有年輕人承繼那樣辛勞的工作。 花瑪婆婆出來看見,「呵,兩隻小煤球。」 小山與松培對望,果然,一臉煤灰,白襯衣上一點點全是被火星燒焦痕跡,手臂上也有斑斑傷痕。 小山吃驚,這麼厲害。 外婆說:「三十架直升飛機往來灌水救火,似於事無補。」 金捧出食物,「先吃飯吧。」 小山見有一大杯草莓奶昔,一口氣喝盡。 又問:「她們母子呢?」 「回家去了。」 小山失望,「呵。」 金低聲說:「是她自己的主意。」 「她可以照顧約伯嗎?」 「好多了,明早我會去看她。」 婆婆說:「講什麼,我都聽見了。」 金與小山緘默。 小山洗刷完畢,敷了藥,倒床上,立刻熟睡。 什麼叫做睡得像一隻死豬,小山總算明白了。 但是她也沒有賴床,天一亮就跳起來。 年輕人新陳代謝率快,昨夜斑點小傷口今朝已經結痂。 金叫她:「一起去看他們母子。」 他們母子,唉,說得這樣秘密,皆因婆婆不喜歡她。 剛想出門,老大與老二回來了,呵,自頂自踵濕透,救火衣已經除下,裹衣像一層疲累的肌膚般搭在身上,他倆臉上有明顯傷痕,坐在門口便脫下靴子。 啊,小山驚叫,那是四隻爛腳。 腳底水泡麵積似一元大餅,且已經擦破:血紅,水淋淋,十分可怕。 再看仔細,他們連雙手也如此磨損潰爛,這義工不好做。 外婆急問:「沒有戴保護手套?」 「否則就連手都沒有了。」 「快進來治理。」 「不算什麼,唉,火勢總算壓住了。」 那樣牛犢般強壯的小伙子竟然連站都幾乎站不起來。 他倆淋了浴,由小山替他們細心敷傷口。 他們一轉身,已經盹著。 金說:「這麼累。」 廿多小時在火場不眠不休,已經到體力極限。 稍後外公也回來,似在車房準備些什麼,可是,一轉身,他也在長沙發上打盹。 金朝小山使一個眼色,與小山自後門溜出去看那兩母子。 一路上金說:「這個夏季損失慘重,本來單是參觀酒莊的遊客就每人抬十箱八箱酒回去。」 又說:「北邊是莊士頓家的桃子園,那白桃又圓又大,汁多肉甜,今年收成不是問題,可是太近火場,危險。」 到了。 小狗迎出來搖尾巴。 女主人的聲音:「是金與小山?」 「呵,你痊癒了。」 憔悴的她楚楚可憐,二十出頭已經歷了人家大半生的故事。 「約伯呢?」小山最關心這個孩子。 「花瑪太太替他在托兒所找到一個位置,今日,有好心家長代為接送搭順風車上學去了。」 原來如此,婆婆還是幫了大忙。 金說:「我替你送來雞湯及替換衣服。」 第六章 她流下眼淚。 金說:「又不是天天如此,這樣婆媽幹什麼?」 哀綠綺思擦乾眼淚,「你說得對,我明早到鎮上找工作。」 「何必走那麼遠,酒廠正要用人。」 「這——」 「以前你無意勤工,誰也不能勉強你。」 「我行嗎?」 「你同經理談一談,看有何種工作適合你。」 她遲疑半晌,「鎮上有家咖啡店好似有空缺。」 「居民疏散,何處去找人喝咖啡?」 她苦笑,「正當我想振作……」 「這正好試練你。」 金把鬆餅及冰淇淋放好,給約伯放學吃。 這時哀忽然訕訕問:「鬆開回來了嗎?」 「剛進門。」 小山詳細報告,她留意聆聽。 話還沒說完,鬆開已在門前出現。 他倆緊緊擁抱。 金使一個眼色,兩個外人輕輕離開。 金怪羨慕地說:「能夠被愛與愛人,真是幸運。」 小山點點頭。 鬆開忽然追上來,「小山,小山。」 小山轉過去。 鬆開抱住她大力親吻她額角,「你一到我家就扭轉多年僵局,你是我的安琪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