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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有女同學在台上唱:「如此良夜,切莫虛度,我們共舞,臉貼臉,我們跳舞,梁貼臉……」小山主動悄悄把臉貼近松遠的面頰。 世上所有年輕人都應該惜取如此美景良辰,把握機會,與意中人在學生俱樂部跳舞。你沒有試過?呵你不知錯過什麼。將來老了,在一個雨夜,你沒有回憶。 在這一刻,何必想到明天,前途、將來,或是英文、算術、化學測驗會不會做。請輕擁抱你的意中人,臉貼臉,共起舞。 音樂停止,他們笑了。 松遠說:「小山你舞步輕若羽毛。」 這時室內空氣開始混濁,煙酒氣味四處蔓延。 「我們走吧。」 小山點點頭。她取過外套,想與洪大偉道別。 一眼看見他被一大群女生圍著,興高采烈,正在吹牛,小山笑了。還是別去打擾他吧。她挽著松遠的手離去。 門外空氣清新冷冽,小山把大衣領子翻起來。 她細細打量松遠,忽然她說:「老二,你可有聽說,我與你,不再是兄妹了。」 松遠輕輕答:「嗯,我倆現在,變得一點關係也沒有。」 小山接上去:「我們像陌路人一樣。」 忽然之間,她覺得如釋重負,不顧一切,緊緊抱住余松遠。 松遠輕輕說:「喂,喂。」他把下巴埋在她頭髮裡,忽然落下淚來。 那多事的一年終於過去。 新年新景象。 小山抽空去探訪鬆開一家。 哀綠綺思腹大便便,精神卻比從前振作爽磊,人反而結實了。 約伯還是那麼可愛,笑嘻嘻,「一座小山又來看我們,我想念你。」小山把帶來的益智拼圖玩具送給他。 「約伯,我們暫時不玩電子遊戲,在這方面我們不妨稍微過時。」 鬆開愉快地說:「小妹,過來參觀嬰兒房,房子與車子均按月供款,發出薪水花得光光,唉。」 「釀成好酒不就心滿意足。」 「別讓我老闆知曉,這酒比不上花瑪酒莊的酒。」 小山哈哈大笑,「感情上花瑪酒莊起碼加十分。」 哀綠綺思過來握著小山的手,「小妹,見到你真好。」 小山說:「松培有來嗎?」 「松培轉到仙打巴巴拉讀體育,與爸最接近。」 哀綠綺思又問:「有人見過老二嗎?」 鬆開說:「聽松培說,他戒酒戒煙,早睡早起,前後判若二人。」 哀綠綺思笑,「哪個女子今日認識他,時機就正確,所以說,緣份與時間有很大關係,他現在是準備好了。」 鬆開問:「喂,晚餐準備妥當沒有,你只淨掛著嘮叨。」 哀綠綺思笑,「小山,看到沒有,別急著結婚,女子一嫁人,半文不值。」小山也笑。 約伯過來學著說:「一文不值。」 小山蹲下問:「你上學沒有?」 「幼兒班,學一二三四。」 小山感喟:「我還記得第一天到幼稚園情況:三歲,一回頭不見了媽媽,哭得死去活來,一晃眼,已是大學生。」 哀綠綺思吁出一口氣,「哪有你說得那麼快,不知道要捱多久。」 輪到鬆開說:「聽到沒有,與我在一起,是捱日子呢。」 華人叫這種言行為打情罵俏,是閨房中一種極大樂趣。 小山微微笑,他倆確實找對了人。 開頭的時候小山也不敢看好:哀綠綺思還未自喪偶哀傷恢復過來,頹喪、低沉、迷茫,還帶著一個髒小孩,失業兼失意。只有鬆開孤獨一意堅持愛她。 此刻她把一個家打理得頭頭是道,從早做到晚,少有私人時間,黎明起來,深夜才睡。 這時鬆開忽然說:「小山最同情我倆,幫我們最多。」他擁抱小山。 約伯也過來學著抱住大人的腿。 小山謙遜:「是你們堅貞。」 鬆開把晚餐擺出來,一盤雞肉餡餅又香又脆。 鬆開取出花瑪酒莊的冰葡萄酒,讓小山品嚐。 第十二章 冰酒比一般葡萄酒甜,小山一向不喜歡喝糖漿,可是這只酒的香甜如傳說中的瓊漿玉液,沁人心脾,提升了「給你一點甜頭」這句話的層次。 「嘩。」 鬆開點頭,「要顧客說出這個字來不簡單。」 「這杯酒有使人覺得活著還是不錯的魅力。」 「去年的葡萄異常瑰麗,聽外公說,日本人全部訂下,一瓶不漏,且又預定明年所有收成。」 「他們眼光獨到。」 「日本人參觀酒莊時感慨地說:加國什麼都有:肥沃土地、浩瀚森林、萬年冰川、又是千湖之國,海產、農業、油礦,甚至鑽礦……他都不願回去了。」 「當心,」小山說:「上一次,他們也艷羨中國地大物博,大家已知結局。」 「他願出高價購下酒莊。」 小山微微笑,她知道母親不會出讓股份。 「我聽說另一位股東郭女士正與他們商洽。」 小山抬起頭,「我永遠是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人。」 「你是小孩,何必管那麼多事。」 「嘿。」 「小山,一場山火把他們拉在一起,事後又各散東西,這是城市人的特性。」 小山搖頭,「不是我。」 「小山,你是一顆寶石,我真得設法把你留在余家。」 哀綠綺思問小山:「你還有什麼計劃?」 「我順路去看余先生。」 鬆開說:「我替你約他,還有,乘機把松培也叫到他處見個面。」 小山聽了十分高興。忽然之間她像是添了親人,母親這段婚姻又告失敗,可是卻令沈小山有意想不到收穫。 老三在長途車站接小山,她一下車,他便衝上來把她整個人抱起,還把她拋上拋下三次之多。途人都笑著鼓起掌來。 「可愛的小山。」他親吻她面頰。 他駕駛吉普車載她進市區。 「小山,花瑪酒莊又重新上了軌道,到了春季,大家都去參觀,欣賞她欣欣向榮。」 小山點點頭。 「你媽媽留了五個巴仙股份給我外公,又讓他做名譽董事,她長袖善舞,叫大家都高興。」 小山吁出一口氣。 「你不像她。」 這是褒是貶?在都會裡,說一個人苯,反而是讚美他,說「他何等聰明」,卻是諷刺他。 「他們兩人卻分開了。」 小山無奈,「成年人用許多時間心血尋尋覓覓,希望被愛,卻又不願愛人。」 「小山,你不同,你願意付出。」 小山低頭微笑,「沒有你說得那麼好。」 下午,她與余先生一起喝咖啡。 他帶著女同事一起出現,那年輕女子主動親熱地貼住他,好比一塊撒隆巴斯樂膏布,雙眼時時傾慕地看著他不放。 小山忍不住笑。老三別轉頭,也咧開嘴。 這次聚會竟有意外之喜。 余先生問:「允珊好嗎?」 小山答:「托賴,很好。」 「她是一個能幹的女子,我配不上她。」 「你們仍是朋友?」 「現在已經和好,在電話裡一談半小時,話題很多,她現在對葡萄酒很有研究,同我說:現在才知道什麼什麼尚尋芳酒的感覺十分惆悵。」 小山給他補上去:「醉醺醺尚尋芳酒。」 「對了,是這說法。」 小山笑。 「小山。」他忽然問:「怎樣才可以把你留在余家?」 「余家永遠是我至親。」 「那我真要感謝允珊給我們這件禮物。」 道別之後,老三說:「爸這下子是真老了。」 小山卻說:「男人過了四十歲都會這樣:傾向紅色跑車,年輕女伴,情緒不穩,寢食不安,很明顯是更年期屆限,中年危機。」 「松培,你學業如何?」 「過得去,最近讀古羅馬建築及土地測量法,你說,這同日常生活有什麼關係。」 「好叫你做一個有文化的人呀。」 「是否會保證我愛情順利事業暢通?」 小山笑,「讀好這幾年書再說吧。」 他送她回公路車站,替她買糖果飲料水果餅乾,看著她坐好,車子駛走,他還依依不捨站車站邊。 小山身旁坐著一位老先生,他忍不住告訴小山:「我年少時,也像你男友般深愛一個女孩子。」 「呵,」小山笑問:「後來你倆成為佳偶。」 老先生垂頭,「不,我倆因升學分開。」 「啊。」 「話別那日,她流淚說:『森,沒有人會愛你更多』,我清晰記得她亮晶晶淚水流下蘋果般面頰,宛如昨日,」他深深歎息,「時間都到什麼地方去了?」 小山不能回答。 那該是多久之前的事,約五十年,半個世紀吧,他早忘卻獨立宣言,分子結構,羅馬興亡史,哪一次升職,加薪……可是他還記得她閃亮的眼淚。 老人在中途下車。 回家第二天,松遠便來看她。 他一邊做肉醬意粉一邊問:「你沒有告訴他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