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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在你學校裡呢。」 「喲可怕,女生連理科成績都勝我們多多,十指靈敏,心思縝密,把男同學擠出局。」 「嘿!」 他們抬起頭,山坡那邊,全是暗紅一片。 小山說:「真詭異可是,彷彿地獄之門開啟,諸魔蠢蠢欲動。」 「小山,你口齒伶俐,沒有人會比你形容得更好。」 「誰在這裡說話?」 紗窗推開,老大出來。 「大哥坐這裡。」 鬆開也沒穿上衣。 男性就是這點佔便宜,坦蕩蕩,赤裸裸。 「天氣極熱。」 「你看,萬里無雲。」 「這些日子吸收了的水蒸氣,一下子都釋放出來,又會大雨成災:沖壞橋樑公路,交通中斷。」 老二的聲音傳過來:「大哥說得似天災人禍,民不聊生。」 碰巧他也只圍著一條大毛巾。 大家都睡不著,索性圍著吃水果聊天。 小山輕輕說:「大哥快結婚了吧,走近你倆,都覺得你們深深相愛。」 鬆開不講話。 松遠鼓勵他:「勇敢爭取。」 鬆開說:「我與你倆不同,你們的父親就在眼前,有商有量,我老覺得在此寄居,需加倍懂事。」 小山意外,「那我呢?」 鬆開說:「小妹,你父母天天追著噓寒問暖,大不一樣。」 小山取笑他,「但凡一個人,沒有什麼就想要什麼,廿多歲還希望媽媽唱安眠曲?不止是大哥,我也這樣:十歲八歲還自稱寶寶:『寶寶肚子餓了』,『寶寶不會做功課』,美好的童年的確叫人戀戀不捨。」 鬆開也笑。 他說:「哀已在咖啡店工作,生活正常,體質較前進步。」 小山掃一掃手臂,夜深,有點涼意。 「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小山看到三兄弟準備到地裡工作。 她梳洗完畢撲著跟出去,只見收成車上大木箱載滿一串串葡萄。 外公說:「這些全用來釀汽酒,即統稱香檳,在瓶中發酵的葡萄酒,少量製作,用人手轉瓶,釀成後供親友享用。 小山看著豐富的收穫,不禁心花怒放。 外公說下去:「餘下的留著做冰酒,過了初冬再摘。「 這時老二走過來,忽然抱起小山,把她扔到葡萄箱裡。 小山呵呵大笑,樂不可支。 觸鼻全是水果香,她取起一串葡萄往嘴裡送,自覺像葡萄仙子。 外公說:「這裡沒你事,小山,你幫金送糕點到消防站去吧。」 金駛著車子過來,見小山白襯衫上印滿淡紫葡萄汁,像一種扎染花紋,煞是好看。 車廂載著好些雞肉餅蛋糕麵食,天天運,日日清。 小山說:「鄉鎮居民彷彿一家人,在城市中,鄰居互不瞅睬。」 金說:「所以我不願意住城市。」 小山看到工人在葡萄園範圍外挖防火溝。 金說:「工程已差不多了。」 小山看到溝道有三尺寬。 她不敢出聲。 金這時說:「這場火非比尋常,火舌足高十尺八尺,真要捲過來,恐怕擋不住。」 小山連忙說:「不,不會燒過來,山頂石巖是天然屏障。」 「你聽誰說的?」 「眾消防員。」 「呵,這可叫人略為放心。」 「他們也說半個世紀未見過這種火災。」 一路只見疲倦憔悴疏散居民重返家園,看到她們,自車窗探頭出來。 「可有食物?孩子們肚餓。」 小山連忙下車,用籃子載滿糕點及果汁清水遞過去,暫時把小貨車變作食物站。 「花瑪酒莊,多謝你們。」 車子一部部停下來,交換消息。 「布朗家失竊,電器全被人偷去,趁火打劫,尤其可惡。」 「警報暫時解除,總算可以回家洗澡,小女不見了一隻花貓,晚晚哭泣。」 「我家的狗也在忙亂中走失,希望它會回來。」 各人不勝唏噓。 有人忽然說:「喂,遭遇這場世紀大火,我們卻性命無恙,你說是否大幸?」 大家又振作起來,「快回家通知親友,家母八十多歲住在阿省,擔心得睡不著吃不下。」 一班人散了,另一夥又停下車來。 他們拿來一隻玻璃瓶,吃了食物,隨意付款,放入瓶中。 忙了整個上午,食物派完,她們回家。 瓶中款項,捐到消防站。 順路經過,金建議去探訪哀綠綺思。 一推開咖啡店門便看見她。 美女即美女,叫人眼前一亮,她秀髮如雲,穿白布杉黑裙,宛如吉卜賽女郎,正忙著寫單子,客人與她搭訕,她低頭不理。 金與小山坐下。 她開心地迎上來。 「兩位喝什麼,算我帳上。」 小山忽然伸出手,替她扣好胸口紐扣。 金說:「我特地來請你到花瑪家幫忙,我巴不得有四隻手,工夫來不及做。」 哀只是笑笑不出聲。 「一杯香草奶昔,一杯咖啡。」 她一走開,金就說:「拋頭露面,有什麼好。」 小山詫異,「你應當鼓勵她呀。」 金付了帳,給豐富小費。 哀綠綺思追上來。 她握住金的手,「在這裡我是自由身,有上下班時候,勞力換取薪酬,沒有恩,也沒有怨,在花瑪家,我彷彿是個戴罪立功的人:婆婆給我一個機會,我得做足兩百分,小心翼翼,步步為營,再也不能行差踏錯……」 小山不住點頭,她完全明白。 金也不禁動容。 「那是多麼辛苦,連帶約伯也失去自尊,我有過失嗎,當然有,我已承擔後果,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釋交待,你們放心,我會振作,但,我不會寄人籬下。」 小山淚盈於睫。 沒想到這標緻女子吃了那麼多苦頭仍然堅持一副硬骨頭。 「我會好好過日子。」 金點頭,「我們去看約伯。」 哀綠綺思回到咖啡店去工作。 金看著她的背影,「她有道理。」歎口氣。 小山忽然問:「我呢,我是否軟腳蟹?」 金拍拍她肩膀,「小山,讀完書再論英雄。」 小小約伯在托兒所幼兒班學繪畫。他認得小山,走過來招呼。 老師有點猶疑:「是約伯的朋友?」她不放心。 金說:「我們只逗留三分鐘。」 她們與約伯緊緊擁抱。 一會她們就走了。 車子駛回酒莊,她倆看到一輛陌生出租汽車。 金也警惕,「咦,誰?」 有人走出來,「金,連我你都不認得了。」 小山定睛一看,只見一個金髮中年女子站門口,穿著過窄套裝,尖下巴,大眼睛,笑起來許多魚尾紋,可是仍有一分俏麗。 金叫出來:「依斯帖,是你。」 女子哈哈笑著與金握手。 這可是個大熟人,誰? 女子轉過頭來看著小山,「我是花瑪的女兒,三個男孩子的母親。」 小山呆住。 呵,花瑪家大小姐回來了,好不湊巧。 「家裡真舒服。」 女子赤足,手上拿著一瓶葡萄酒。又問:「你是鬆開他們的朋友?」 小山向金使一個眼色。 金連忙說:「這是沈小山,是鬆開他們的妹妹。」 女子一楞,「妹妹?我有生過你嗎?」她大笑起來。 小山這時更加明白為什麼哀綠綺思不願到花瑪家生活:實在太不方便。該剎那,小山也決意回家去。沈小山,應當住在沈家,在別人家裡,始終是外人。她竟到今日才明白這個淺易道理,難為父親多次警告她。 女子忽然醒悟:「呵,我明白了,你是我前夫現任妻子的女兒。」 小山不知說什麼才好。 這時,面色鐵青的花瑪婆婆在門口出現。老人一開口便說:「這裡不歡迎你。」 小山意外。 那依斯帖也怔住,半晌她說:「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看看孩子。」 老人仍然只有一句話:「這裡不歡迎你,孩子們也不需要你。」 「我是你們的女兒。」 「你並沒有把這裡當一個家。」 「我姓花瑪,是花瑪家唯一女兒。」 老人固執地瞪著女兒,握緊拳頭,「花瑪家每一個人都為這個家出一分力:我們兩老、三個男孩、金、小山、田地裡夥計們……都是家中一份子。」 女子瞪著老母親:「你想趕我走?」 花瑪婆對金說:「招呼她吃過午飯送她走。」 女子跳起來,「喂。」 花瑪婆頭也不回走出門去。 女子頹然,「她一直那樣對我,自十六歲起,我回不了家。」 金與小山都尷尬得說不出話。 女子用手托著頭,「每次我走投無路回家來,她都拒絕我。」 金只得說:「今日有新鮮烤羊肉。」 小山剛想走開,被依斯貼叫住:「你也一起吃吧。」小山只得坐下。 她又開了一瓶葡萄酒。 小山想說:你還要開車,酒後不便駕駛。但,沈小山是誰呢,人家好歹是長輩,哪由她多管閒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