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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打算升學,繼續進修。」 

  「要結婚了,暫停工作。」 

  他不是要管家相信,只不過向找個借口離職。 

  第二天去鳳凰辭職,他出門之前深呼吸。 

  駛進一號,已發覺情況不妙。 

  只見高舉抗議牌子群眾呼喊口號,他們非常憤怒,手挽手聯一線,一步步向一號逼近。 

  警察已在附近戒嚴,見車子駛近,逐輛截停詢問。 

  周啟之停下車子,警方認得車牌,低聲說:「兄台,今日要額外留神。」 

  「什麼事?」 

  「聽新聞。」 

  啟之連忙扭開車中收音機。 

  「昨午立法會宣佈裁減公務員十五至三十百分點薪酬後,政府大樓已受包圍,憤怒公務員團體表示對政府食言極端失望及悲憤,不甘慘遭出賣,抗議示威,有與警方對峙跡象——」 

  啟之立刻加速。 

  到達一號,愛司迎出來,「小周,今日你送王小姐到立法會。」 

  「是。」 

  「小周,你要小心,我與王小姐坐後座。」 

  「明白。」 

  王庭芳如平日一般,穿淡色套裝,不發一言,神色卻比平日蒼白。 

  這時有輛黑色大房車在門口停下,乘客不等司機開門,已經跳下車來。 

  他是鄧伯誠。「庭芳,且慢。」 

  王庭芳按住他的手:「一個人必須要做他要做的事。」 

  鄧伯誠歎氣:「庭芳,你何苦蓬車西征。」 

  「你們推薦我做到這個位置上,我總得做一次醜人——你也不肯背黑鍋,他又要做老好人,我不怕。」 

  「庭芳--」 

  王庭芳忽然擁抱鄧伯誠。 

  鄧伯誠頹然,「那你去好好做醜人吧。」 

  王庭芳取過公事包,他們上車出發。 

  周啟之從另一條路駛往立法會。 

  一路上王庭芳沉默如金。 

  車子還沒有停下,記者已經衝過戒備線來拍照。 

  閃光燈不住閃爍,照亮四周。像閃電一般。愛司明顯緊張,緊貼王庭芳身邊。 

  啟之看著她們進了大門才放下心來。 

  他到合作社看電視現場直播。 

  有人想轉台,被他喝止:「別動。」 

  「小周今日怎麼了?」 

  「也許他關心減薪一事。」 

  「他並非公務員。」 

  只見螢幕上王庭芳開始發言。 

  「融島是世上提供公營服務最慷慨的地方,但融島又是稅基最窄的地方,政府與立法會必須作出史無前例的艱難決定,落實解決收支平衡問題。」 

  這時大家都坐下來細聽。 

  「政府當務之急,是做到收支平衡,經常收入只有六元,支出卻高達十元,已經不能『慢慢來』,立法會已決定六月一日起,裁員百分之三十以上。」 

  這句話一講完,只聽得街外遊行抗議人士怒吼大作。 

  周啟之聽見有人叫:「王庭芳下台,王庭芳即時辭職。」 

  可是又有相反聲音大喊:「王庭芳有益家長學生,王庭芳連任。」 

  員工走近窗口一看,嚇得退後。 

  只見聲勢洶洶,大量人群包圍大樓,一共三四層人頭各抒己見,各不讓步,一派擁護王庭芳,一派反對,吵個不休,一觸即發,警員苦苦攔阻。 

  啟之身邊電話響起來。 

  林森的聲音:「啟之,你此刻身在何處?」 

  「立法大樓。」 

  「好傢伙,情況如何?」 

  「亂。」 

  「我們的記者只能在外頭拍攝,啟之,不要放棄好機會。」 

  啟之忽然說:「電話沒電,我接收不到,喂喂喂。」 

  他按熄電話。 

  只見電視螢幕上逐個官員發言,個個臉色凝重。 

  一個司機喃喃說:「今日可怎樣離去?」 

  另一人開玩笑,向合作社老闆:「老王,你還剩多少雞蛋麵包?我們起碼在這裡住三日三夜。」 

  人群愈聚愈多,開始互相擲物。 

  終於散會了。 

  愛司護著王庭芳出來。 

  警方說:「王小姐或者需要到休息室稍候。」 

  愛司代答:「王小姐需往東京開經濟會議。」 

  「我立即找人手開路。」 

  一名警官隨同他們到地下停車場。 

  愛司與王庭芳坐在後座。 

  警員猶疑一下,「王小姐,可否戴上帽子免他們認人。」 

  王庭芳拒絕:「我沒有帽子。」 

  警官說:「那麼,我與司機跟車。」 

  王庭芳又說:「我已有保鏢。」聲音又冷又鎮定。 

  警官只得朝周啟之使一個眼色。 

  啟之出了一身冷汗,他點點頭。 

  車子緩緩駛出去。 

  一個轉彎,本來已拋離人群中心。 

  可是剎那間有人發覺,努力朝車子奔來,啟之想加速,已經來不及,車前也有人圍攏。 

  王庭芳在後座說:「小周,不得傷人。」 

  一句話時間,車子已被鐵桶似圍住,動彈不得。 

  啟之跌腳,本來尚可把人群擠開,脫圍而去,偏偏王庭芳又怕推倒人群。 

  只見他們撲過來敲打車身,見慣大場面的愛司連忙召警協助。 

  人群把面孔貼到車窗來張望,面目猙獰,十分可怕。 

  他們發覺茶色玻璃另一面正是王庭芳。他們大叫起來:「擒賊擒王,捉蛇拿七寸。」 

  王庭芳凝神,動也不動。啟之暗暗佩服。 

  這時警隊已經趕到,推開人群。 

  車子正要脫離困境,忽然有一個中年男人奔過來,雙手持有武器,電光石火之間,他奮力用武器襲擊車子前方玻璃。 

  剎那間啟之看到他一手拿著大鐵錘,另一手拿一面斧頭,劈到車窗,強化玻璃粉碎彈開。那男子跳上車身,把斧頭大力扔進車廂。啟之在千鈞一髮中,整個人伏到車窗前保護後座乘客。 

  忽然聽得鳴槍一響,鮮血濺出,兇手倒下。啟之頹然坐倒座位。警員一擁而上。 

  啟之看見愛司撲上來扶住他說:「啟之,你別怕。」 

  怕,啟之茫然,怕什麼? 

  驀然低頭,發覺一把利斧正砍在他左胸,奇怪,他一點也不覺得痛。但是他害怕得不得了。天呵,他想:周啟之不過是在小報寫花邊新聞的一名龍套,怎麼糊里糊塗變為烈士? 

  他口中卻問:「王小姐--」 

  「我無恙,我在這裡。」聲音仍然鎮定。 

  這時,救護人員已經趕至,把他抬出車子。 

  周啟之眼前漸漸暗下去。他心中低叫:「媽媽,媽媽。」內心十分平靜。 

  周啟之失去知覺。 

  醒來時躺在醫院,左胸裹著紗布,動彈不得。 

  第四章

  「醒了。」 

  是愛司的聲音。 

  「王小姐--」 

  「放心,王小姐已赴東京。」 

  啟之忽然臉紅,幸虧沒有人注意他神色變化,因為陳愛司的雙頰更紅。 

  醫生進來,微笑說:「周英雄醒了。」 

  啟之無地自容。 

  不過,他很慶幸可以活轉來。 

  醫生說:「幸虧胸肌厚實,才不致傷及筋骨內臟,不過縫了二十多針,之後需做物理治療。」 

  這時管家挽著特製營養食物進來。她鼻子紅紅,「小周,你吉人天相,我確實沒有看錯人。」 

  「那兇手呢?」 

  「他左臂中槍,情況普通。」 

  真算不幸中大幸。 

  「示威人群見看到鮮血,也驚呆了,紛紛散去,留下一地示威橫額招牌字條,各報頭條呼籲市民冷靜,共度難關,政府開源節流乃屬必須必行措施。」 

  啟之問:「市面已平靜下來?」 

  愛司點點頭。 

  啟之看到她手上裹有紗布,「你亦受傷?」 

  「被玻璃割傷。」 

  啟之再問:「王小姐沒事吧?」 

  「王小姐無損,她堅持按照議程赴東京開會。」 

  啟之吁出一口氣,一口口喝著管家送來的粥。 

  稍後,他的兄嫂侄子也來探視。 

  啟之訕訕不好意思。 

  家人卻興奮地以他為榮。 

  小寶說:「嘩,同學都知道我二叔是保護特首小姐的英雄。」 

  大嫂笑:「怪不得不允透露職位詳情,原來責任重大。」 

  「連兇徒都向你道歉,市民齊齊譴責他濫傷無辜。」 

  他們留下水果走了。 

  愛司卻一直留在啟之身邊。 

  啟之累了,小睡片刻,醒來,愛司尚未離去。 

  啟之詫異,「你怎麼不回去休息?」 

  愛司輕輕咳嗽一聲。 

  「你有話要說?」 

  愛司點點頭。 

  「請講。」 

  「周啟之,我很喜歡你。」 

  「愛司,我也很喜歡你,試問有哪個女孩子會叫自己頭牌Ace?」他哈哈大笑兩聲。 

  愛司的聲音低下去,她再一次表態:「我是認真的。」 

  啟之呆住。傷口忽然痛起來,他呻吟一聲。 

  愛司問:「周啟之,你認為我倆可有發展機會?」 

  啟之呆呆看著這個短髮圓臉直肚腸的女子。 

  他緩緩說:「愛司,我笨拙低能,又貧無立錐之地,過一天算一天,沒有將來。」 

  「不怕,我倆辭去工作,到歐美去遊山玩水,每個小鎮住上三個月,快樂似神仙,不需要很多銀兩。」 

  她的面孔貼的很近,任何男人都會知道該怎麼做,可是周啟之心中的卻是另外一雙大眼睛,他為自己的妄想鼻酸,他閉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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