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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周啟之覺得他像已加入一個秘密組織,宣誓入會,歃血為盟,以後要離開,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晚上,他躺在舒適的床上,對是非黑白似乎失去辨認能力。 

  第二天一早他醒來,打開電視,被爆炸震撼性新聞吸引。 

  王庭芳在十多位政治元老推舉下繼任。 

  那樣年青,那樣秀美,怎樣擔當重任? 

  一看她身邊十多名穿黑西裝的中年男子,周啟之想到小學時做過的一個科學試驗:老師坐桌子上,廿多名同學每人只用兩隻手指,一起運力,便可把桌子連老師一起抬離地面,他們想必用同一方式。 

  王庭芳穿著一套天藍色西服宣誓為融島忠誠服務,那素淨明亮的顏色,使她看上去高潔無匹,真是最佳選擇,衣服髮式,想必由專人策劃。 

  她短髮撥往耳後,更覺英姿颯爽,全身並無任何首飾,表示實事求是。 

  儀式一貫亢長沉悶。 

  啟之本來想看到完場,但是教車師傅已來找他。 

  一小時下來,啟之的駕駛技術被師傅批評得流血。 

  「去非法斗車的話你不做大哥也做得了阿二,載客呢,即日掃地出門。」 

  「我願意學習。」 

  「這還差不多,孫子兵法說:欲速則不達。」 

  是嗎?孫子說過那樣的話嗎? 

  不管它了,周啟之從頭用心學習駕車。 

  穩、順、捷是三字秘訣。 

  三天之後,啟之已大有進步。 

  深夜,電話鈴響:「啟之,明早七時你到鳳凰台去面試。「 

  啊,大日子來臨。 

  師傅天未亮就來找他。 

  「看到東家,恭敬、含蓄,眼神不可正面接觸,低聲肯定地稱呼王先生、王太太,或是王小姐已經足夠,明白嗎?「 

  啟之自覺象上陣打仗,「知道。」 

  「祝你好運。」 

  第二天一早,他準時到一號按鈴。 

  女管家出來應門,「你是宋伯的外甥小周?這邊來。」 

  鳳凰台一號佈置異常樸素,白牆、木板地,一塵不染,燈飾、傢俱,比一般民居還普通。 

  但是簡約中有一股莊重氣勢。 

  啟之被帶到偏廳,一早有人等他。 

  那是一個濃眉大眼的年青女子,神氣活現,穿著便服長褲,她伸伸手,「請坐,我叫愛司,負責保安。」 

  只見她指節起繭,一看就知是空手道好手。 

  愛司上下打量新來司機,又查閱他履歷。 

  只見小周面貌端正憨厚,又不多話,已覺及格。 

  她把他姓名地址拿去警署覆核,證實是一級良民。 

  「你幾時可以上班?」 

  「今日。」 

  「管家會給你制服。」 

  「知道。」 

  「記住,外人無論問起什麼,你一概搖頭不知,明白嗎?」 

  「知道。」 

  愛司轉頭問管家:「王小姐準備上班沒有?」 

  「她十分鐘下樓。」 

  愛司對小周說:「日更司機獐頭鼠目,我不喜歡他,已要求換人,你今早負責送王小姐上班,快去換制服。「 

  管家十分和藹,對啟之解釋,「陳愛司警隊出身,語氣是硬一點,你別介意。」 

  制服並不合身,啟之只用領帶及帽子。 

  「新制服一天可以做好。」 

  啟之一見王庭芳出來,立刻開啟車門,說聲:「王小姐早。」 

  王庭芳答:「早。」 

  她坐到後座。 

  愛司是她貼身保鏢,坐司機身邊,輕輕喝道:「開車,小心。」 

  王庭芳穿奶油色西服,真人個子比想像中嬌小,五官精緻姣好,卻無笑容。 

  她一雙眼睛晶光四射,像是看穿人的心思,周啟之不由得低下頭去。 

  呵多麼特別的一個女子。 

  一路上三個人一句話也沒有。 

  當然,保鏢與司機都不容許多話。 

  車子駛到立法大樓停車場。 

  愛司護著王小姐下車。 

  啟之看著她倆精神閃爍的背影,由衷敬佩,女子真的擔上半邊天了。 

  落後封建社會硬是貶低女性,叫她們蒙臉,鎖她們在家中,結果國家少卻一半勞動力,家庭自斷一臂一足,活該落後貧窮。 

  啟之把車停好,走到立法樓的工人合作社去喝咖啡。 

  大家對他很客氣,紛紛打聽消息。 

  「王小姐脾性如何?」 

  「可準時?我東家例牌遲到半小時。」 

  「我們家太太不肯過馬路,一定要車子兜上大半小時對準大門才下車。」 

  合作社的檀島咖啡居然十分香甜。 

  忽然一眾司機都靜了下來,低頭裝作看報紙。 

  原來有一個陌生女子走了進來,她身上掛著攝影機及錄音機,一看就知道是名記者。 

  呵大水沖到龍王廟,魯班門前弄大斧。 

  那女子搭訕著走近周啟之。 

  「你是特首小姐的司機?」 

  周啟之裝聾作啞,叫記者不得要領。 

  接著,一名管理員上前干涉,「這位小姐,合作社只限員工進出,並不招待外人。」 

  女記者只得悻悻離去。 

  手法那樣拙劣,當然一無所得。 

  合作社櫃檯後有一架小小電視,新聞正直播特首陳辭,周啟之凝視。 

  鏡頭對牢王庭芳秀麗的面孔,她用不徐不疾,不溫不火的語氣這樣說:「這是令任何執政人最沮喪的時刻,我喜歡開誠佈公地討論,意見不合也無所謂,千萬不可抱怨消極,這種態度使我再也不願與高級公務員討論削減人手問題。」 

  嘩,這樣大題目由年青貌美的女郎說出來,效果奇特,全場肅靜。 

  王庭芳說下去:「政府內部已就本年度財政開支達成共識,接下來要處理的,是下年度以後的開支預算,我們的目標是要把公共開支縮減到五年前的水平,但除出認定必須要實施刪減以後,公共開支仍全然失控,有些官員以辭職相脅,反對政府的節流措施……」 

  這番話好比千斤重,壓得啟之透不過氣來。 

  他冷汗爬滿背脊。 

  一般是年輕人,人家王庭芳為國為民,他周啟之則以揭密為生,且百上加斤,騷擾好人。 

  有人扭轉線路,轉到晨操台去。 

  啟之低下頭,剛好看到一張暢銷報紙上的漫畫,主角一眼就知道是王庭芳,漫畫中的她滿頭大汗,鞋脫襪甩那樣趕往立法會,手袋摔地上,口紅粉盒丟滿地,這已是最起碼的揶揄,可是周啟之已經看不過眼,他憤慨的把報紙掃到地上。 

  有人拾起,坐到他對面。 

  原來是陳愛司。 

  啟之替她叫一杯咖啡。 

  愛司坐下,笑笑,她有張好看的小圓臉,不說,誰也不知她是個近身保鏢。 

  她輕輕說:「王小姐卻不介意,她叫秘書剪齊了漫畫收冊子裡,今早她看得哈哈大笑。」 

  啟之不出聲。 

  「你很好,你很忠心。」 

  「你也是。」 

  愛司歎口氣:「王小姐只得我們了。」 

  啟之暗叫一聲慚愧。 

  奸細不好做,這種違背良心的事,叫周啟之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他回家寫了第一篇特首小姐你早專欄。 

  「……已經罵走五屆首長,仍然不改舊習,動輒叫囂,下令落台,一不高興,即時取出王牌,製造影響……」 

  組長收到電郵,來電警告:「不是叫你寫社評,你得以輕鬆手法,正寫花絮,側寫政治,無需悲天憫人,她即使下台,仍系千金小姐,你我失卻飯碗,即刻要勒緊肚皮,記住,你得以一個妙齡女記者身份寫出特首日常生活點滴。」 

  啟之答:「是是是。」 

  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 

  練多幾次,不是太難,很快就習慣成自然。 

  這次,他這樣寫:「是誰替王庭芳設計髮型服飾?資料顯示,中學時期她蓄長髮,樣貌清麗,有點像紅歌星余小娟,大學時期她剪短髮,今日,她留著齊耳髮型,各位太太小姐,切莫有樣學樣,弄得不好,會變媽姐。」 

  「又一向傳王庭芳喜穿名牌香奈爾。這並不正確,她的服飾全由融島服裝設計家劉碧瑤負責,下篇,本欄則專訪劉小姐。。。。。」 

  這次,組長大樂。 

  「人才即是人才,啟之,副刊暢銷全靠你了。」 

  啟之汗顏。 

  第二天晚上,他帶了蛋糕水果去探訪大哥啟超。 

  啟超正在閱報,看到點心大樂,他在讀的,正是「特首小姐你早」。 

  小寶立刻偎依到二叔身邊,啟之取出任天堂禮物塞進他手裡。 

  一切都靠一個專欄的收入,所有榮譽均來自它,能不小心做好工作嗎? 

  大嫂滿面笑容,「二叔留下吃飯,我剛好買了海鮮。」 

  又是一家人了。 

  啟之替小寶補習算數,那孩子很快做妥功課。 

  吃完飯啟之取出雜誌社送給員工的冰上嘉年華門券,「這個小寶喜歡。」 

  大嫂忙不迭道謝:「唷,這可是二百元一張的前座票,一共四張,小寶還可以請朋友。」 

  第二天,周啟之在專欄上反駁其他報紙:「特首小姐手袋中只有兩種化妝品,小小一盒十二號兩用粉,及一管三十四號豆沙色口紅,牌子:姐妹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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