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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杜默雨 牛青石憂心地注視她。「妳什麼時候來的?」 「我半夜就來了。爹要拿走這鋪子,我當然不讓他拿,這是我的店……」七巧說著便滴下大顆淚珠。「我除了關緊門,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我一直在等你來……」 牛青石心頭一緊,什麼時候他已經深深為她所信賴了? 「妳先坐下來休息。」他大著膽,輕扶她的手臂。 七巧任他扶著走了幾步路,一坐到椅凳上,她突然抬起頭,神色堅定地道:「牛老闆,我欠你的,一定會還你。」 「現在別說這個,妳看起來很累,今天還要開店嗎?」 「只要我夏七巧在,這鋪子一定會開下去!」 ☆ ☆ ☆ ☆ ☆ ☆ ☆ ☆ ☆ ☆ ☆ ☆ ☆ ☆ 唉!她今天哪有心情開店。 才過中午,七巧便將鑰匙交給采蘋,說是要回家補眠,可走著走著,卻是離家越來越遠,此刻也不知道走到蘇州的哪一條河邊了。 明明是炎熱夏日,她怎麼覺得好冷、好累?但若不回家,她又要去哪兒為自己找個歇處呢? 前頭有座小廟,傳來雜亂無章的撞鐘聲音,她聽了更加頭痛。 「女施主,一文錢撞一回鐘,保證妳不枉來一趟寒山寺。」一個胖和尚站在廟門外,雙手合十向她招呼。 啥?她腳力這麼好,竟然走到姑蘇城外寒山寺了?!此時又是一陣當當亂響,好像不敲破那口鍾就不罷休,七巧拿手掌掩起耳朵,皺眉道: 「我沒錢。」 「這不是錢嗎?」胖和尚指了七巧左手腕的銅錢手煉。「要不女施主捨了這鏈子,妳想敲幾回鐘,都隨妳。」 「我不捨。」七巧趕忙掩起袖子。為什麼人人都想拿她的東西? 「我給你兩文錢。」身後突然傳來她最熟悉不過的聲音。 「謝謝施主了,請和這位小姐上鐘樓。」胖和尚喜孜孜地道。 「牛老闆?!」七巧驚訝地回頭。「你怎麼在這裡?」 「夏小姐,我終於找到妳了。」 牛青石胸前衣襟汗濕了一片,還在大口喘息,看來是跑上好一段路了,七巧略感不安,他找她找得很急? 「你不是有北京來的客人嗎?」 「談好事情了,我叫湯元帶他去逛盤門三景。」 「這……不好吧?」他果然是特地來找她的,七巧低垂著頭道:「牛老闆你不用理我……」 「采蘋說妳要回家,可妳家的家僕卻跑來鋪子找妳。」牛青石掩不住擔心的神色,帶著責備的語氣道:「妳不見了,大家都很擔心。」 這個「大家」,是哪個「大家」?七巧欲言又止,一瞧見牛青石站在大太陽底下,頭皮曬得亮閃閃的,原來他的頭臉也被汗水浸濕了。 她低下了頭,掏出帕子,伸直了手臂就遞出去。 忽然一條手臂直挺挺地伸到眼下,牛青石十分詫異,正待問明原委,再定睛一看,見到那條捏在她掌心裡的繡花帕子,他就明白了。 「多謝夏小姐。」他小心地拿起帕子,聞到了上頭淡淡的香味。 七巧仍是低頭說話。「嗯,本來我是想回家,可我怕爹生氣了,將我關在房裡,那就再也無法出門了。」 「妳總不能不回去吧?」 七巧望向遙遠的天邊,絞著手指頭,抿唇無語。 「進去敲個鐘,舒散一下。」牛青石也瞧見了她彷徨的神情。 「不了,怪吵人的。」七巧搖搖頭,往水岸邊走去,只見兩旁光禿禿的黃泥灘,一條黑油油的小河,泊著兩隻破舊的烏蓬船,她失望至極,趁機將滿腔鬱悶發洩了出來。「江邊怎麼沒有楓樹?這也不是漁船,那又要如何江楓漁火對愁眠?」 「即使有楓樹,也是唐代的楓樹。」牛青石站到她身邊,陪她一起看週遭平凡無奇的風景。「歷經一千多年的歲月,妳瞧的這座楓橋也不是張繼夜泊的楓橋。」 「好有禪意!」七巧茅塞頓開,綻開了笑臉道:「當然更不可能有唐代的漁舟了,一切只存在詩文裡,我還找什麼呀!」 「待會兒上楓橋大街,我給妳買幅楓橋夜泊的圖畫?」 「別費那個錢了。」七巧更驚喜地道:「牛老闆,你也懂詩?」 「很意外?」牛青石微笑道:「身為蘇州人,不免要瞭解蘇州掌故,有人來了,還可以唬弄一番,不過我懂得的也只有這些了。」 「不,你一定還懂更多……」望見那張俊朗得出奇的黝黑臉孔,七巧不覺多看了一眼,驀地臉蛋一熱,又低下頭道:「你怎麼不擦汗?」 「喔,我擦。」牛青石不知所措地拿帕子輕拭額頭汗水。 原先輕鬆愉快的氣氛又變得僵硬,七巧低頭往前走著,輕輕拿腳尖將地上的小石子踢開。 「牛老闆,我想問你,牛老爺子是秀才,他怎沒教你讀書?」 牛青石跟著她的腳步,如實道來:「我爹很用功,一有空就唸書,倒也教了我幾個字;可我瞧他唸書辛苦,又是小孩兒貪玩,就打定主意不唸書,只跟在娘身邊幫忙繅絲織布,有時熬個糖葫蘆出去叫賣。」 「老爺子整天在家唸書?」 「不,他本來兼了幾處教席,教了幾年,教的學生都考上舉人了,他還只是秀才,因此他將教席辭了,專心在家唸書。」 「就是你十歲那年?」七巧小聲地問道。 「是的。采蘋剛出生沒多久,娘生了病,家裡存的錢都用完了,又到了爹應試的時候,爹本來不願去,是娘催著爹進去考,才考出來,娘就走了,那年也因為爹擔心娘的病情,卷子寫得不好,所以沒考上。」 接下來的七巧都知道了。老爺子傷心欲絕,日日上墳哭泣,絕口不再提科考之事。為了養活三個孩子,他到街上擺攤賣字畫,一天收攤晚了,仍摸黑上墳看亡妻,一不留神跌入新挖的墳坑,半夜才被人救了上來,雖然沒有受傷,醒來卻是吵著要去貢院考試,還急急地找出論語捧讀起來。 從此就這麼癡癡癲癲讀了十七年。 牛老爺子的一生也是夠坎坷了,七巧光是想著,心就酸了。 「牛老闆,你怨你爹嗎?」 「不怨。」牛青石笑了,俊顏朗朗,雙眸炯炯。「很多事情,爹一定也不想的,誰願意跌出失心瘋,連自己都顧不了?」 那格外開朗的神情令七巧備感好奇。「可是從此你挑起重擔……」 「夏小姐,妳瞧。」牛青石彎下身,撿起一塊石頭,拿雙掌疊住,只露出一半。「妳說這石頭是圓的還是方的?」 「圓的。」七巧很肯定地盯住那月餅似的半顆石頭。 「我卻說它是方的。」牛青石打開手掌,將石頭轉了個方向,果然現出略有稜角的方形石頭,他又微笑道:「一件事物,妳從不同的角度去看,就有不同的看法,沒有好壞,沒有對錯,命運如此,造就了今天的牛記糧行,一切就謝謝老天爺吧。」 「喔……」七巧若有所悟,眨了眨長長的睫毛,又鍥而不捨地問道:「那麼,我該不該聽我爹的話,關掉鋪子,回家當個乖女兒?」 「妳自己覺得呢?心裡想一想,這樣做會如何,那樣做又會如何。」牛青石不給她答案,而是指了岸邊一棵低矮的小樹。「妳看它現在一樹的綠葉,到了秋天,葉子變黃,冬天就全掉光了。過兩年妳再來看,它一定會長高些,也說不定被雷打到,反而矮了一截。但無論如何,只要它還活著,它就會一直長大下去。」 萬物按四時生長,季節遞嬗,各自呈現不同的樣貌,中間或許風調雨順,也或許風吹雨打,但繼續成長的心願是不會改變的。 七巧懂了。 走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是當初單純只為還債的初衷,她在七姑娘小鋪找到不一樣的人生,也尋回本性,明白自己再也不會回去當那種只會遵守「三從四德」、「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溫順大小姐了。 「牛老闆,原來你不是只會板起臉孔說教,老要趕我回家。」她興奮地道:「你好聰明,懂好多道理喔!」 牛青石避開那雙清亮靈動的黑瞳,將手中的石頭往河裡丟了出去,石頭在水面彈跳了三下水漂兒,便咚地沉入河底,濺出一圈水花。 「都是伯伯教我的。雖然我常常要妳回家當大小姐,但那是我以為妳一時興起無法持久,也怕妳辛苦做不來;後來見妳做出興趣,我也希望妳能繼續做自己想做的事。」 彷彿尋覓到了知音,七巧心頭一陣火熱,忘神地看著牛青石微笑的臉孔。誰說一定要懂得談詩論文才能跟她心意契合? 相識以來,由原本的未婚夫婿尷尬身份,變成如今的亦師亦友亦兄長,世間哪有一個債主會對欠債的那麼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