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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羅承堅等志厚一走,就撥電話給妻子: 「他說與朋友一起來。」 「朋友,什麼朋友?」 「當然是女友,你這傻瓜。」 周炯不由得震驚及欷吁,「啊,那樣叫他流淚的愛情也會過去。」 「是,那一頁已經完全掀過。」 「真想不到那麼快。」 「大家不是都希望他快快痊癒嗎?」- 「可是姜成珊即要恢復自由身,他大可以等她……」 「陰差陽錯,來不及了。」 「真可惜。」周炯歎息。 「一會兒他來喝茶,無論身邊帶什麼人,我們都得老練應付,不得表現失措,明白嗎?」 「多謝提點。」 「志厚愛吃巧克力蛋糕加覆盤子汁,咖啡加白蘭地。」 周炯忽然明白,「周志厚所以存活,皆因朋友們實在鍾愛他。」 「他也真愛朋友。」 那一邊,志厚匆匆回家去找芳鄰。 門一開,他看見姜成英醫生。 但凡醫生、律師或會計師出現家中,大抵不會是好事,志厚一怔。 他脫口問:「成英,什麼事?」 女主人任南施意外,「你們認識?」她笑,「太好了,兩位都是我的好朋友。」 她親自去斟茶。 姜成英說:「你放心,理詩情況穩定,我只想帶她到美國西奈山醫院去一趟。」 志厚一顆心一直跌到谷底。 姜成英忍不住說:「志厚,你看你,一把年紀;仍然七情上面,喜怒哀樂,無人不知」 志厚低下頭。 「虛偽是禮貌潤滑劑,你總沒學會。」 他一向把她當大姐,只得低聲答:「是,成英。」 南施端著茶出來,志厚對她說:「我想與理詩去一個朋友家喝下午茶。」 「呵,沒問題,是要戴白手套那種嗎?」 「是短褲球鞋那種。」 大家都笑了。 理詩正與補習老師在書房裡學習法文。 志厚坐在門口,聽她們練習會話。 老師說:「請講一講金卷髮與三隻熊的故事。」 理詩答:「一日,金卷髮來到樹林中,三隻熊不在家,金卷髮走人屋內,看到三碗湯……」 志厚靜靜聆聽,那故事把他帶人童年草原,他像是惆悵地看見十二歲的周志厚,在小熊的床上沉睡,夢見將來,為一女子傷心落淚。 「姜醫生走了。」 「呵。」 老師繼續問理詩:「睡房裡有什麼?」 理詩答:「睡房裡有三張床,爸爸熊的床太硬,媽媽熊的床太軟,小熊的床剛剛好。」 「理詩的法文進度比中文快。」 「中文老師往往教得太多太深要求太高。」 「教屈原跳淚羅江自殺,有什麼意思?」 志厚微笑,「還有臥冰求鯉、孟母三遷呢,試問小朋友有什麼興趣。」 「噓;別讓老師聽見。」 「國粹派會用磚頭砸死你我。」 南施忽然說:「姜醫生才貌雙全。」 志厚笑笑,「她未婚夫甄醫生更是一表人才。」 「姜醫生已有對象?」 「她沒同你說嗎?甄大夫在美國史丹福進修、年底回來就可以結婚,成英不喜說私事。」 「那肯定是一對璧人。」 「我三十分鐘後過來接理詩。」 志厚開門離去。 他看到梯間人影一閃。 「誰?」 那人被他一喝,緩緩現形。 「呵,原來是你。」志厚的語氣冷淡。 正是那個男人,鬼鬼祟祟,搓著雙手。 志厚等他開口。 他嚅嚅問:「理詩的病怎麼樣?」 志厚一聽,十分訝異,這男子忽然口作人語,多麼突兀,志厚以為他一開口又會問要錢。 「聽說……活不長了。」 志厚鼻子發酸。 「我特地來看看她。」 他伸手按鈴。 志厚掏出鎖匙,開門回家。 掩上門,他跌坐在沙發裡。 還未回過氣來,有人敲門,志厚知道這又是那男人。 他去開門。 那男子說:「她們不放我進去,傭人推說母女都不在家。」 志厚不出聲,高大的他站在門口,也並沒有放人進屋的意思。 請客容易送客難,他與他,無話可說。 「我只想見女兒最後一面。」 志厚點點頭,想關上門。 「如今,我手頭也還寬順,我沒有其他意思。」 志厚已經關上了門。 這人手上本來有兩件瑰寶,可是他不懂得珍惜。 他一輩子不明所以然也好,省得懊悔。 志厚換上一套便服,過去接理詩。 兩家都沒有提到那名男子,自南施處,志厚學會忍耐:生活再不如意,也得全力應付。吃一塊蛋糕,聞一間花香,苦中作樂。 理詩換好衣服等他,她選一襲花裙子,看上去像個少女,陽光下的她十分瘦削,但是軟弱的身體並沒有影響她精靈的思維。 志厚見南施尚未更衣,「你也一起出去走走。」。 南施搖頭,「我想趁這個空檔眠一眠。」 志厚點點頭,繞著理詩手臂,「來,理詩,你我結伴。」 上了車他又說:「你累了同我說,我們隨時告辭。」 理詩一路看風景,目光依戀,「所有美麗的城市都依山沿海,像香港、三藩市、溫哥華。」 志厚說:「也有東京、巴黎、上海,都是盆地,人煙不散,特別似紅塵地。」 「為什麼叫紅塵?」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佛偈,或是華人詩意:灰塵不夠美,故此叫紅塵。白雲未夠深刻。又叫青雲。」 理詩專心聆聽。 志厚天南地北那樣陪她聊天。 「十多歲少女叫紅顏,又說,每當紅時便成灰,這紅色對華人來說有重要含意。」 「有一天我不在了——」 志厚立刻轉移她注意力:「看山坡下的紅影樹,整個樹頂像在燃燒,我翻植物書籍,竟找不到它的英文或拉丁名稱,你說奇不奇?」 理詩轉過頭去看,「世界真美。」 「我們到了,羅氏夫婦住在那間小白屋裡,真懂享受。」 車子一停,羅承堅與周炯已經跑出來歡迎。 志厚說:「香檳在車後廂。」 承堅一邊說「又送香檳,存貨足夠用來洗澡」,一邊彎腰低頭去查看車裡坐著什麼人。 他意外怔住,車裡向他微笑的是一張雪白小面孔,皮膚白得透明,一絲血色也無,只看見血管紋路。 一看就知道這小女孩有病。 「我替你們介紹,理詩,這是我老友羅承堅與周炯。」 他們握手。 周炯比較含蓄,只把理詩當大人看待,「我們在平台喝下午茶,如果風大,就搬進客廳。」 那小女孩下車,四肢纖細,衣著考究,像一隻古董洋娃娃。 羅氏夫婦交換一個眼色,暗自歎氣。 暗地裡承堅問妻子:「志厚搞什麼鬼?」 周炯低下頭,「看得出那小女孩已經病入膏肓。」 「把巧克力蛋糕拿出去吧。」 志厚似乎很高興,帶著理詩四處參觀。 羅承堅在地庫設了一個小型遊戲室,擺著各式九型彈子機、電子遊戲、乒乓桌,當然少不了點唱機。 志厚問理詩:「你想聽什麼歌?」 理詩笑而不答。 「我保證這唱機裡全是老歌。」 他放進角子隨意按紐,一把小公雞般男聲嘶叫起來:「噢,嘉露,你視我如傻瓜,親愛的我愛你;雖然你惡待我,但如果你離開我,我一定會即死……」 理詩聽了駭笑,她不由得對歌者說:「不,我肯定你不會死。」 大家忍不住笑起來,氣氛鬆懈。 志厚想,理詩說得對,大家最終都會勇敢地活下來。 他們又到二樓參觀。 門一推開,看到裝修到一半的嬰兒房。 志厚又驚又喜,「恭喜恭喜。」 各式一點點大嬰兒衣服堆滿地上,一排小小十來雙鞋子,每個號碼都齊全,像玩具似,都叫理詩蹲下細看。 志厚替他倆高興得幾乎鼻酸。 周炯開啟一隻音樂盒,小小木馬全部開始旋轉 理詩笑說:「這裡真溫馨,我喜歡這家。」 周炯說:「歡迎你常常來,將來幫我們照顧嬰兒。」 「孩子叫什麼名字?」 「叫羅御風好不好?」 志厚一聽,頭一個反對,「太別緻了,周炯,幼兒無論叫阿豬阿狗才快高長大。」 周炯朝志厚使一個眼色,「容後計議。」 志厚會意,立刻噤聲。 「來,大家到後園去坐。」 志厚讚歎:「什麼,還有後園?」 這時,理詩明顯疲倦,卻不願告辭。 她欣賞羅氏伉儷的蜜月照片,津津有味。 周煙替志厚添咖啡。 她說:「志厚,成珊已回來工作。」 志厚不出聲。『 「這名字已經遙遠?」 簡直似前世的事。 與她戀愛的那個周志厚,早已化灰,今日的周志厚,已是另外一個人。 「小理詩與你很投契。」 志厚只是喝咖啡吃蛋糕。 「累了,該帶她回去了。」 「理詩想多看這個世界。」 他們在五點多才告辭,南施不放心打過電話來。 車子到家門理詩已經睡著,志厚背起她。 理詩輕得沒有份量,志厚背她上樓,按鈴,保母與看護迎出來,他不願放下她。 他一直背著她人屋,走進臥室,仍然不願放下。 南施進來看個究竟,發覺志厚默默流淚。 「放下理詩好了。」 志厚仍然站著。 「你不覺得重?」 看護走近,「理詩要服藥了。」她張開雙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