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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林詠琛 我有點無地自容地縮起身體。 真的,被心思細密的人進過你的房於,感覺就像曾被那人看過赤裸裸的你。 「我這樣說你或許會覺得很奇怪,連我自己也弄不懂為甚麼會那樣?」風早微側著頭,雙手撐著方向盤瞇起眼睛說。「剛才,在你房子裡的時候,我彷彿能看見你啊!」 風早露出一臉恍惚的表情。「你家的窗台上擺滿盆栽吧?我彷彿……看見了你……穿著紅白條子的毛睡衣,拿著灑水器站在窗台前為盆栽澆水的模樣……」 我一臉迷惑地把視線投向風早。 為窗台上的盆栽澆水,是我每天早上起來,洗臉刷牙前就會做的事情。 我也的確擁有紅白條子的毛布睡衣。 風早困惑地搔搔頭髮。「我彷彿可以看見你哼著歌站在陽台上晾衣服;看見你學著不知那個流行歌手的舞步搖擺著身體,站在流理台前煮咖啡;看見你坐在地板上邊啃著餅乾條邊看電視……我到底是怎麼了?我……竟然還拿走了你的照片!」風早不自覺地甩著頭顱。「那張照片中的你,就好像是剛睡醒時看向我,感覺那麼熟悉,那麼令人懷念……」風早呆呆地半張著嘴巴,好像對自己順口溜出來的說話猛然吃了一驚般,茫然地凝視著擋風玻璃前方。「我到底怎麼了?」風早喃喃自語著。「到底為甚麼會那樣?」 我悵然地望著他失神的側臉。 他看見了……那個曾經喜歡哼著歌晾衣服的我,那個曾經喜歡踏著舞步煮咖啡的我,那個最愛吃沙律味餅乾條的我…… 我們明明是互不認識的陌生人,為甚麼,面對著他,身旁就會流動起那樣令人懷念的氣氛? 就像……回到一個熟悉又安心的夢境中。 那天晚上,在他家裡,我也曾經看到他的幻影。 砌著模型的他,撥弄著吉他絃線的他…… 我們……到底怎麼了?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風早深吸一口氣,像不定決心似地點點頭。「但是,你的房子,讓我覺得很安心。」風早頓了頓。「真的……我知道這樣說很奇怪……但是,我很喜歡你的房子。」風早靜靜地說。 雖然已經是幽靈了,我彷彿仍然能感受到自己的雙頰發燙。 回家以前,風早還像抱有覺悟般,跑了一趟超級市場。 「不是我饞嘴,我想,你一定是個喜歡做菜的女孩吧?吃你做的菜就能感受到。」 風早把冷凍食物包和蔬菜胡亂丟進購物車時,口齒含糊不清地說。「以前華憧也是那樣,心情不好時,做個菜就平靜下來了。女人的料理,等同男人的香煙。」 我亦步亦趨地緊隨著他,想監督他有沒有把我討厭、絕對不肯碰的食材,諸如豐扒、魚頭、雞隻,冬菇等放進購物車時,簡直像神推鬼使似地,他的手一定拂過那些東西,碰也不碰它們。 我們不可能心有靈犀。 那就是,我們對食物的喜好擁有相同的體質吧? 我有些歡喜,也有些傷感。 到底為甚麼呢?這一切實在太奇怪了! 由我在去世前十分十一秒遇見他開始,發生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簡直,像是有某只「神之手」,確認我們一定要在那天邂逅相逢。 確認我們,只能在我去世後才能相知相惜。 那天晚上,我調理了番茄薯仔牛骨湯、露荀炒豬肉和蝦仁炒蛋。風早在旁一邊看著騰飛的廚具,一邊嚷著「太多太多了!吃不下呀!」,最後卻津津有味地把湯也喝光光!我也充分吸進菜餚和肉湯的香味,覺得好滿足。 我洗碗時,風早把《SteeingHome))的DVD放進影碟機裡開始看。 這齣電影我己看過無數次,幾乎連每句對白也牢記於心,所以我一面側耳傾聽著英語對白,腦海裡一面泛起電影裡的各個場景。 洗完碗盤後,我坐到風早身旁跟他一起看。電影正來到我最喜愛的部分。 中年男主角回憶起青澀的少年時代,遇上JodieFoster飾演,討厭受世俗束縛、自由奔放的保姆,兩人在某個夏日開始和結束,一段美麗灑脫的戀情。 每次播出主題曲「Andwhenshedanced」,映襯著兩人在仲夏海邊共度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夜晚,我就會淚眼迷濛。 電影結束後,風早按著遙控器,把時間定格回兩人唯一共度的那一天,插播了電影主題曲伴奏的片段,重看了一遍。 那段影像在JodieFoster,瀟灑地向男孩揮手的一刻凝鏡結束了以後,風早又重新把那段影像再次重播。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看又重看那個片段。 我怔怔地望著在眼前不斷重播的影像,無法移動。 多年前,我第一次看這齣電影時,跟此刻的風早做過相同的事情。我也是像傻瓜一樣,戀戀不捨地把那段片子重看又重看。 我知道風早在哭,所以,更不敢望向他。 電影中的女主角,在中年男主角回憶起跟她一起的童年往事時,已經因為對世界感一到厭倦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風早按停了遙控器。 「這就是你最喜歡的電影……」風早喃喃念著。「為甚麼……我沒有早點遇見你……」 我默默流下淚來。 是的。為甚麼? 這個人……應該是我命運的戀人,不是嗎?他……應該是我命運的戀人。 我們應該在平安夜,在那個街角,擁有如美麗奇跡般的邂逅,然後,一起在這個家裡,我每天為他烹調美味的料理,快樂地等著他回家,度過十數年……不……數十年靜謐、和諧、溫馨的優美時間。 我們一直在尋找的,就是彼此。 如果我還能有熟暖的十根指頭的話,我們的十指,必然能像拼圖般天衣無縫地契合。 到底是誰掠奪了我們的時間? 到底是誰在作弄我們? 為甚麼,我們要在我去世後才能相遇? 電視畫面變成一片沒有盡止的藍。 風早仍然坐著一動也不動。 我有點擔心他,按亮了身旁的檯燈。 那是一盞投放影像的旋轉燈。 像剪影般的白色古老飛行機,在暗黑的天花板和牆壁間,不斷迴旋飛行,團團包圍著我們。 我們怔怔地凝望著在黑暗中,圍在我們身畔轉個不停的飛行機幻影。或許,我們每一個人,都好想擺脫世界,飛往遙遠的國度。 我們都好想,緊擁著心愛的人,讓沉重的心輕盈自由地飄飛,飛到最高最遠的地方,窺看天堂的幻影。 然而,到最後,我們卻全都變成了折翼的鳥兒。哪裡也去不了。 我們想找尋的東西永遠在太陽的背面。 風早聳動著肩膀哭起來。 我凝視著黑暗中,他那如幻影般的存在。 我好想能長出翅膀,包覆著他。 我好想能用熱暖的身軀撫慰他。 我把臉湊近他。 我們的嘴唇,只差那麼一點點,就會輕輕碰觸了。 但是,他永遠不會知道。 我眼裡流下無助的淚水。 「如果能看見你,如果你有熱暖的身軀的話,我想好好擁抱你一次。只要一次就好。」風早靜靜地望著虛空說。 我聳動著肩膀哭起來。 我站到他面前,輕輕跪在地上,把臉貼上他的胸膛。 但是,他已經永遠感覺不到了。 或許,我們都被那齣電影深深感動,是因為,我們都嚮往一段縱使短暫,卻無怨無悔的戀情。 把短暫的相聚,化成永恆的思念。 那是像夢幻一般的愛情。 然而,我們都忘了,夢終會覺醒,愛亦無痕。 那天晚上,風早上床後,把兩個重疊著的枕頭,分成兩份,整齊地並排在床上。 我淚眼婆娑地望著他從衣櫥裡找來備份的棉被,放在狀的右半邊。 這個呆瓜! 我是幽靈,我不怕冷喲! 我已停竭的淚水,又不斷滑下。 這樣很奇怪吧?」風早喃喃自語地凝視著兩個並排的枕頭和兩張棉被。 「對不起!除了這個,我甚麼也無法為你做……」風早凝視著黑暗說。 我猛搖頭。 這樣就已經很足夠了。 已經足夠了。 我跪在床上,用雙手緊緊抱起那棉被,把臉埋在軟軟的棉被裡嚎啕大哭起來。 「為甚麼我無法更早一點遇見你?為甚麼那時候,我無法救你……」 我猛搖頭。 風早的眼光落在床畔小几上,那張拍下了我剛慵懶地睡醒的模樣的照片上。 「現在說已經太遲了,但我想,在平安夜看見你那一瞬,我就愛上了你吧。這個女孩好可愛……那時候……我心裡的確那樣想。不想把眼光移開,不想你背轉身離去,不想讓你在人群裡消失……為甚麼……我沒有……」 我抬起臉,風早回過頭來,一瞬間,我們彷彿目光相觸。 那只是我的錯覺吧? 但那悲傷的眼光,彷彿清澈地望進我眼瞳深處。 我們既像凝視著彼此,又像只是凝視著甚麼都沒有的虛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