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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林詠琛 我踏看細碎的步伐,一直在旁守護著他。 實在亂得太不像話了! 我和媽媽都有潔癖,套用阿賢的說話,就是達至「有點神經質的程度」! 但我想,即使沒有潔癖的人,走進這樣的家裡,也會覺得渾身不舒服吧? 首先掠奪我全部視線的,是客廳地上靠牆排列的一排紅陶泥花盆。 我瞪大眼睛咂咂舌。我偶爾也抽抽煙,但每抽一兩根,就會把煙蒂清理掉,把煙灰盅抹拭乾淨。 如果我是「神經質」的話,眼前這個男生想必是「神經病」了! 難道儲存煙蒂,可以像儲存汽水罐拉環那樣換錢嗎? 我漏漏鼻前。 無論如何應該開個窗讓清爽的空氣流通流通喲! 欽?這是說……我還有嗅覺了! 當幽靈真不是蓋的! 風早一屁股坐進深綠色布沙發裡,但他的沙發上,茶几上、客廳地上,全散亂地堆放著電影光碟,音樂CD、吉他、模型甚麼的,簡直是寸步難行、舉步維艱。 開放式廚房的流理台上和水槽裡,堆滿了髒污的杯碟碗盆。 我翻翻白眼。這個家,還散發著某種極端不協調的氣氛。 我再環視了約五百多平方尺的開放式公寓一遍,終於明白了。 白紗窗簾、鋪著草莓圖案小毛毯的深綠色布沙發、玫瑰花造型的磨砂玻璃吊燈,床板繪上童話小熊圖案的床…… 傢俱和地板上都沾上了灰塵和污垢。 「住在這樣的地方怎麼受得了耶?」我自言自語地踢踢風早的腳。 反正他不會感覺到嘛! 誰知他突然彈起來坐直身體,我嚇了一跳般往後退。 啊!我舒一口氣。原來他是想找東西。 風早彎下身,把手探進沙發底下四處摸索著,然後從沙發底抽出一具無線電話來。 真是敗給他了!我咂咂舌。 風早按著無線電話的鍵。 「我回到家了。」風早朝話筒另一端的人說,也不知那邊回應了甚麼。 「我去了那個地方。明知道不應該去的……還是去了。」 風早沉默了一下。 「我看見你。」 風早不斷揉著臉孔。 「那是你嗎?」風早的肩膀聳動起來,我沒發現他甚麼時候開始在哭泣。 「為甚麼……我要眼看著你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 我呆呆地望著緊握話筒,像小孩般慟哭起來的他。 「為甚麼?你要在我眼前再次死去?華聰……」 華聰? 那時候,他蹲在被車撞倒的我的跟前,也是喊著這個名字。 為甚麼你要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 這到底是甚麼意思? 每個人只能活一遍,也只能死一遍,不是嗎? 而且,今夜被汽車撞倒的人明明是我呀! 電話另一端的,到底是誰? 華聰?風早把放在沙發上的一個布玩偶擁進懷中。 那是有著胖嘟嘟的雪白身體,兔子耳朵與藍寶石色眼睛的布玩偶。 手工有些粗糙,但造型很可愛。 似曾相識。這是…… 在他眼前死去的華聰…… 我怔怔地凝視著布玩偶藍寶石色的眼睛。 那一刻,我終於明瞭風早那顆眼淚的意義了。 第一個夢,那一夜,文風早做了一個夢。 暗夜的樹林裡,琉璃的月色像霧般飄動著。 跪在草地上,男人背光的背影。 女人白皙的指尖,聚捏著男人的肩頭。 指甲深深陷進男人肩膊的肌膚裡。 男人的背影不斷搖晃著,發出像野獸喘氣的聲音。 男人的背影不斷不斷地前後晃動。 女人白皙的手指,緩緩滑過男人的右臂,頹然垂下。 陷於恍惚狀態的男人,猛然回過神來,倒吸一口氣。 他的雙手,正緊緊捏著女人幼嫩的脖頸。 披著長髮的女人頭顱,像斷了線的布偶娃娃那樣,朝左側以奇怪的姿勢垂下。 男人的十根手指,傳送著像揉壓著一團棉花般的軟綿綿觸感。曾經是溫暖的、軟綿綿的女人肌膚。 男人倏地放開手。 女人的身體驟然失去重心地向左邊滑下,以匍匐的姿勢,伏在草地上。男人呆呆地跪坐著不動,臉上一片濡濕。 最初,男人以為自己在哭,抬起頭來,才發現那是天空落下的雨點。 豆大的雨點,滴滴答答地打在樹葉上、草地上、女人的黑髮上。 風吹過樹梢,像女人淒淒的哭聲,在樹林間迥蕩。 狂風掃落無數秋葉。 葉片在草地上沙沙舞動,像擁有某種意志般,降落在女人的發上、身上、腳踝上。 秋葉像懷著某種意志般,瞬間掩埋了女人的身體。 眼前只剩不由秋葉堆疊而成,女人身體形狀的墓塚。 雨還是不斷落下。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男人舉起自己一雙手,茫然地凝視著那顫抖著的十根指頭。男人抬起頭,向著雨夜的天空張開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文風早霍然從床上坐起來。 滴邊口滴答滴效口滴效口。 是枕畔座台時鐘的聲音。 然而,他彷彿還是聞嗅到樹葉和雨水的氣味,滲染著房間每一個角落。 還有,女人肌膚的氣味。 香如故。 第三章 第二天,風早一清早便出門了。他出門前談了一通手提電話,好像是跟唱片公司的人約好在某間酒店咖啡室開會。 我待他出門後,立即打開他的手提電腦,用搜尋器搜尋「華憧」的名字。 風早在喊的名字不是華聰,而是華憧,我終於想起來了。 華憧是本地新晉的年輕設計師,披著一頭及至臀部的飄逸烏黑長髮,眼瞳閃亮,外形自信亮麗,予人很有氣勢的感覺。 她為自己一針一線縫製的布玩偶寶寶命名為Little-BlueEyes,就是那個有著胖嘟嘟的雪自身體,兔子耳朵與藍寶石色眼睛,手工有些粗糙,但造型很可愛的布玩偶。 有一陣子,亮麗的華憧和LittleBlueEyes常常出現在各類雜誌的訪問報道上。 華憧在一年前去世了。 因為是在精品店附近街道發生的交通意外,所以我留有印象。 那時候,美姬才剛剛來店裡工作不久,聽見附近街道傳來救護車的警號聲,就跑出去八卦,第二天還把報紙上的新聞報道遞給我看。 電腦屏幕的搜尋器出現了三十多則與華憧有關的報道。 我選擇了其中一則報紙新聞檔。 我定定地瞪著螢幕,倒吸一口氣。 華憧是在一年前的平安夜晚上,晚上七時稍過,在我發生意外的同一個地方被汽車撞倒的,送院前已證實不治。 我和她,一年前和一年後,在同一個時刻,同一個地方,以同樣的方式遭遇交通意外去世。 警方當時的調查結果顯示,發生事故時,行人信號燈亮起了紅色燈號。因為是華憧不小心衝過馬路而被撞倒,肇事司機沒有被起訴。 昨天晚上,風早是為了悼念逝世的女朋友而前往那兒的吧?卻遇上了我的交通意外怎會有那樣的巧合,我完全無法思考。 一年前,發生意外時,風早跟華憧一起嗎? 風早昨夜曾經說:「為甚麼我要眼看著你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那是說,他當時跟她在一起吧? 如果是那樣,為甚麼他們不是好好牽著手走路,只有華憧衝出馬路遭遇意外? 我同時想到了另一件事情。 人們總愛說,在相同的地方重複發生類似的意外,就是幽靈在尋找替身。 可是,華憧的幽靈沒有在我面前出現喔! 事實是,我連一個幽靈同伴也沒遇上過! 如果我不是因為華憧的幽靈在尋找替身而遭遇事故,那到底為甚麼我會在一年後的同一天,在同一個時間和地點,跟她以相同的方式死去? 我們死亡狀況的相似度,簡直令作為幽靈的我也不寒而慄! 這其中,到底埋藏著甚麼意義? 無論我如何苦思,也找不到答案。 在風早家裡百無聊賴,我雙手癢癢的,好想把他的家執拾乾淨,但又怕嚇著他。 所以,那天晚上,當風早回家後,淋過浴坐進沙發裡喝啤酒,突然抬頭看著虛空跟我說話時,我差點被他嚇破膽! 雖說我已經是幽靈了,但被人類那樣作弄一點也不有趣。人嚇幽靈,是會叫幽靈非常傷心的。作為幽靈的面子也不知往哪裡放。 「你……一直在這兒吧!」 那時候,我正抱膝坐在窗台上,羨慕地望著風早手上的啤酒罐。 我也有在工作回家泡澡後,喝一罐冰凍啤酒的習慣。 那樣的時刻,實在太幸福了! 我默默在我心裡的幽靈記事簿內,記下第三項幽靈所受的不公平待遇:山走路要靠邊站,公車沒有適當的位置安排,沒有啤酒喝! 就在我想像著啤酒罐裡冒著漂亮琥珀色泡沫的冰凍啤酒,恨得牙癢癢時,他突然抬頭問:「你……一直在這兒吧?」 那是我變成幽靈後,風早第一句跟我說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