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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林詠琛    


  我乖乖地坐在車廂裡,把額頭倚在車窗上,咬著指甲,望著風早一步一步走遠,融人人群的背影。

  風早沒有把汽車的引擎熄滅。

  車廂內還開著暖氣。

  他好像又忘了我是幽靈的事了!

  我要不斷眨著眼睛才能止住眼淚。

  我的確是幽靈,在風早走進充滿日常氣氛的百貨公司內為我選禮物的時候,我只能鬼鬼祟祟地躲在車廂內。

  那天晚上,我們在家玩撲克牌。

  風早很努力地想了很久,才想到這個我們可以一起玩的遊戲。

  不過,實際實行起來,還是困難重重。 

  我們無法玩「棉胎」,無法玩「講大話」,也無法玩「七級豬」,只有重複地玩著「潛烏龜」。

  我連勝七場,最後卻仍然賭氣地把撲克牌從茶几推向地上。

  撲克牌撒了一地。

  「幹嘛生氣了?」風早很有耐性地逐一拾起地上的牌。

  「我們沒有問題的。真的。我可以看見你。」風早用撲克牌指指自己的心。「我可以看見你笑的表情,想惡作劇捉弄我的表情、生氣的表情、傷心的表情……我全都看得見。你現在一定是抱著膝直直盯著我看吧?」風早問。

  他說對了!

  但是,那只令我更想哭。

  我們只是在自欺欺人,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我們相遇得太遲了。到底為甚麼?

  「你閉上眼睛。我數到一百你才張開眼。不准偷看!我有禮物給你。」 

  我歎口氣,聽話地閉上眼睛。

  「一、二、三、四、五……」

  我可以聽見風早寒寒奉搴地弄著塑膠袋的聲音。

  我在車廂裡,沒偷看過他拿回來的百貨公司塑膠袋裡裝著甚麼。

  我想,或許他買了一件新毛褸給我吧?

  因為風早是那種很死心眼的人,他一定還在介懷弄丟了我的鈕扣吧?

  對他的心意,我雖然很高興也很感謝,但是,我想我是無法穿起他送的毛褸的。 

  我試過在風早的衣櫃裡拿他的毛衣試試穿穿看,但根本套不上。

  我的形體,應該在我心臟停止跳動那一刻便凝住了。

  作為幽靈的我永遠會披著這身衣服。

  我人生的時間已經靜止了。

  永遠不會變老。

  永遠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風早卻還身處在流動的時間中央。

  我們的交會,根本無法為他帶來幸福。

  「好了!張開眼睛看看!」

  我睜開眼睛,茫然地望著跪在窗台上,帶笑望向我這邊的風早。

  我抱起藍眼娃娃走向他。

  窗台的無縫玻璃上,貼滿了彩色螢光睹喱貼。

  我的店裡也有賣這種聖誕裝飾品。

  紅寶石色的五瓣小花、黃晶色的小星星、綠寶石色的四葉草、銀白鑽石色的雪花,藍寶石色的小鳥……

  風早關掉了客廳的大燈。

  貼在窗玻璃上,各種不同可愛造型的螢光睹喱貼,像閃閃發光的寶石般,在漆黑中閃動著晶光,就像在朝向我眨眼睛。

  我跪到窗台上,不明所以地調過臉望向風早。

  「今天,你一定在想,我和文風早還是不行的。我還是無聲無息地消失,還他自由吧?」風早靜靜地望著閃著光芒的小花、星星、四葉草、雪花和小鳥。「你絕對不可以那樣想。由看見你的第一刻開始,我的眼光就不想離開你。雖然現在我無法再用眼睛看見你,但是……」風早指指心房的位置。「我看得見你,感覺得到你,你留在我身邊,不要走。」風早深呼吸了一下。「我已經不要再想為甚麼我們現在才遇上了,我只會想還好,我來得及遇上你……」風早摸了摸窗玻璃上發光的小星星。「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你好好記認著,這是你要回來的地方。我不知你們的世界到底怎麼運行,有一天,會不會有甚麼我無法抗拒的力量把你帶走。那時候,你一定要找方法回來。」風早又口齒不清起來。「無論你在天上……甚麼地方也好……不要迷路了,這才是……你的家,看見這些發光……公仔,你就一定不會迷路了,被帶到多遠也可以認得路回來……一定要回來……不要在我面前消失……」風早的眼眶潤濕。「答應我,答應我好嗎,你不會丟下我?不會突然不見了!」 

  我的淚水不斷滴在懷裡的娃娃上。

  那透明又沒有重量的淚水,娃娃感覺不到,風早也感覺不到。

  然而,那不是悲傷的眼淚,而是幸福的眼淚。

  傳說女人是水造的吧? 

  因為太幸福了,所以水不斷從我體內滿溢出來。

  我跪在窗戶上,逐一愛惜地撫摸著每一顆風早送給我的「寶石」。

  窗外是沒有月色的漆黑夜空。

  如果真的有天國的話,那麼這一刻,天上的神明們,是否在看著被閃耀的「寶石」

  圍繞著的我和風早?

  雖然在天上神明們的眼中,我們一定只是兩個渺小得可憐的小人兒。

  但是,他們卻一定無法對我們視而不見的。

  因為,那一瞬,我們身上一定散發著閃閃的光芒。

  像寶石般閃耀著的戀愛光芒。

  「你沒想過嗎?愛就像幽靈,看不見,摸不到,也能確信的,才是愛。」風早靜靜地說。

  第六章

  陽光很炙熱。

  穿著草色泳褲的青年,把雙腳插進泳池清涼的池水裡,抬起頭瞇著眼睛,看著烈日高掛的藍天。

  青年的脖頸滲著汗滴,汗珠從他的脖頸滑下,流過顯露出肋骨形狀的赤裸上身。

  青年的膚色散發著一股缺乏日曬的蒼白透明感。

  從剛才開始,青年就一直意識到烙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視線。

  青年覺得一顆心像被頭上的紅太陽燒著了般灼熱難耐。

  他咬著牙隱忍著不移動身體,不與那個人目光相接。

  因為他知道,他每次想抓住那道視線,那道視線就會畏縮地逃得遠遠的。

  在泳池裡嬉水也好,在池畔曬太陽也好,每個人都好像很熱情地投入這個池畔夏日派對,享受著愉快美好的時光。

  青年跟其他人—樣,臉上掛著笑意,但他感到自己的心空空洞洞的。

  青年像再也忍受不了地離開池畔,低著頭急步走進大屋裡。

  青年筆直地走進廚房裡。

  想喝杯冰凍的飲料。

  「想喝甚麼?我太太做了凍檸檬水。」

  青年驀地轉過身去。

  「教授!」

  同樣是赤裸著上身,穿著卡其色短褲的中年男人,有一身鍛煉得很健碩的肌肉,笑起來眼角呈現深深的皺紋,像是連眼尾也帶笑的開朗臉容。

  「我看你玩得不太投入啊!現在是暑假,不要去想論文的事情!你呀!就是個性太認真,神經太聚繃,要學會放輕鬆一點!」教授笑著拍拍青年的肩頭。 

  教授炙熱的手掌,在青年肩上稍稍停留了—會。

  時間像被微妙地拉長了幾秒鐘。

  教授把檸檬水塞進青年手心裡。「我太太調的檸檬水,最好喝的了!」

  青年一直低垂著視線,注視著冰涼的飲料。

  「教授跟太太很恩愛呀!結婚多少年了?」

  青年故意背轉身去。

  他可以感覺到那道迫切的視線,又烙在他的肌膚上。

  「十二年了。」教授的聲音有點打顫,卻故意打著哈哈。「老夫老妻了!」

  「十二年了啊!」青年故意將聲音拉長。

  青年深吸一口氣,不知哪兒來的勇氣,一鼓作氣地開口:氣教授幸福嗎?」

  青年轉過身去,只捕捉到那股熱情的視線的尾巴。

  教授不自然地調開目光。「當然!」

  「教授的太太,真的幸福嗎?」

  教授的肩膊抖了抖。

  「你是個膽小鬼!」青年清澈的眼瞳緊聚盯視著教授。

  教授臉色—變,掛著恍惚的表情抬起臉。

  兩人無言地互相注視著。

  恍惚中,青年好像看見教授眼中噙了淚。

  摻雜著熱情、屈辱與絕望的淚光。

  教授再次把眼光移開。

  青年的心,爬滿了悲傷。

  像無法釋開的墨水般,濃濃黑黑的悲傷。

  青年手中的玻璃杯滑落地上,崩裂的玻璃碎片散了一越。

  青年呆呆地凝視著四散—地的玻璃碎片,突然邁出腳步,光著腳板踏過玻璃,皮開肉裂的腳底,滲出點點血絲。

  青年衝出廚房,跑上屋內的迴旋形樓梯。

  教授也赤腳踩過玻璃碎片追出去。 

  四層樓梯間,留下斑斑點點回轉再回轉的血跡。

  青年爬上天台的紅磚石牆上,迎風而立。

  教授臉色慘白地呆杵著。

  「我不想自己的人生是個謊言。」青年調過臉來,以像嬰兒般澄清的眼神注視著教授。「教授,愛,真的有那麼難麼?」

  青年微微一笑,縱身跳下去。

  ☆ ☆ ☆ ☆ ☆ ☆ ☆ ☆ ☆ ☆ ☆ ☆ ☆ ☆

  第二天,我們一起去了風早的工作室。

  風早昨晚的話,好像為我們兩顆徬徨的心,重新注入了力量。

  昨晚我們又一起睡在暖暖的被窩裡。

  臨睡前,風早還告訴了我很多他童年的趣事,聽得藍眼娃娃不斷像被逗笑般被我拋上半空跳躍翻滾。

  不要再去想悲觀的事情,我不斷告訴自己。

  換個角度看,當幽靈女友其實滿幸福的!

  想想看,有誰能像我一樣,像住進了男友的口袋裡,二十四小時不用離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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