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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煓梓    


  「只是幾分錢的恩情,不必一直放在心上。」老師傅微笑。「重要的是做人要懂得知足,若是一直不肯饒恕過去,是得不到真正的幸福的。」

  老師傅活得夠長、夠久,對世事看透的程度,遠比韋皓天來得深,韋皓天的身體,因他這一席話僵住,動也動不了。

  「好了。」老師傅的功夫了得,三兩下就理出一個適合韋皓天的髮型,那才是真正的韋皓天。

  「頭髮理完了,你可以趕快回去了,這個地方很亂,不是你這個商場大亨應該來的地方。」老師傅剃完頭就趕人,韋皓天掏出一把鈔票要給老師傅,被他嚴厲拒絕。

  「我只收兩角大洋,多的不收。」他不會因為他已經成了商場大亨,就調高收費標準。

  韋皓天只得苦笑,把鈔票塞回皮夾,東摸西摸找出兩角大洋給老師傅。

  「以後最好少來這個地方,以免被綁架。」雖說他有商維鈞罩著,但上海黑社會競爭激烈,誰也說不準。

  「除非您肯聽從我的建議,開一家理髮廳,否則我還是會來。」韋皓天堅持。

  「不了,皓天。」老師傅的態度比他還要堅定。「就像我剛才說的,生命中總有些無法擺脫,也無法輕易抹去的事物。我習慣街頭擺攤的日子,也無意更改這項習慣,但是無論如何謝謝你。只要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我隨叫隨到,一定幫你剃頭。」

  老城區的人情味兒,總是讓人忘不了,韋皓天終於找到他為什麼一定要來這裡剃頭的原因。

  「那麼,多保重了,楊師傅。」

  除了習慣之外,還有那發自內心懇切的叮嚀和問候。這都是冰冷的上流社會所沒有的,老師傅讓他回憶起那段美好時光。

  「老闆,要回去了嗎?」司機問剛上車的韋皓天,開始發動引擎。

  韋皓天搖搖頭,顫聲說:「到棚戶區。」

  這回司機沒再多話,方向盤一轉,就朝藥水弄開去。到了棚戶區以後,韋皓天一個人獨自下車,走到他小時候住過的空地,發現那兒已經搭上更多的滾地龍,於是兩手插入大衣的口袋,看著破落的棚戶。

  重要的是做人要懂得知足,若是一直不肯饒恕過去,是得不到真正的幸福的。

  他想起老師傅的話,想著想著,不由得激動起來。

  生命中總有些無法擺脫,也無法輕易抹去的事物。

  老師傅的話像是緊箍咒,掐得他的呼吸緊緊的,差一點窒息。

  他一直想擺脫過去,一直想抹殺過去,終究還是忘不了,擺脫不掉。他甚至無法饒恕過去,對自己永不滿足,全都是因為自己內心深處,那個處處受辱、時時刻刻自卑的少年還沒長大的緣故。

  不然你真的以為我會喜歡一個黃包車伕?

  但他真的以為她愛他,無論他是不是黃包車伕。

  想到手裡緊握著銀元的憤怒少年,想到郝蔓荻說這句話時的嘴臉,糾結於韋皓天眼角的淚,不知不覺地掉下來,落入高及膝的雜草堆裡,無聲無息……

  ☆ ☆ ☆ ☆ ☆ ☆ ☆ ☆ ☆ ☆ ☆ ☆ ☆ ☆

  在老一輩企業家傾全力的杯葛之下,韋皓天毫無意外的落選,與工部局華董寶座擦身而過。

  韋皓天當然很生氣,並開始調查是誰搞的鬼。

  他落選的原因很多,其中大部分都跟郝蔓荻有關。工部局的華董競選章程規定:凡是想競選華董的人,必須付房地捐款每年五十兩以上,或年付房租一千兩百兩以上者,才能競選華董。

  此外,工部局並規定凡競選華董者,必須在公共租界居住五年以上,才有資格登記競選。

  前一項他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後者。他之前的確是住在公共租界,也居住了超過五年,但為了郝蔓荻,他又在法租界的畢勳路上買了房子,搬到法租界來,這一個小小的搬遷行為,居然就成了那批老賊攻擊他的目標,藉此質疑他參選的正當性,差點把他氣死。

  接著,又是郝蔓荻的問題。

  不過這回問題不出在她身上,而是她父親,明著支持韋皓天,暗地裡使拐子的郝文強,未料竟成了他的惡夢。

  郝文強的影響力雖然不比當初,但好歹他也是納稅華人會的一員。而華董的產生,又必須倚賴納稅華人會、同鄉團體,和商業團體三者平均選出代表八十一人,再由代表選出華人董事,足見競爭之激烈。

  郝文強即是那八十一名代表之一,在投票前夕他也信誓旦旦定會投他女婿一票,結果票開出來,四十票比四十一票,吳建華以一票險勝,關鍵的一票就在郝文強,他將手上原本該給韋皓天的一票,臨時改投給了吳建華,硬生生地改變選舉結果!

  當然,韋皓天也不是好惹的,在確定是他丈人搞的鬼以後,立刻就在「中陸實業銀行」的董事會上,拔除了郝文強董事長的位子。

  郝文強被迫交出經營權,像只戰敗的公狗,整天落寞打不起精神來。郝蔓荻看她爹地這個樣子,很為他心疼,於是代替她爹地跟韋皓天交涉,希望能讓他重新回到銀行上班。

  不消說,韋皓天的答案一定是NO,想都別想!郝蔓荻氣不過,又跟韋皓天吵了好幾次架,氣得韋皓天好幾天不回家,直接住到飯店。

  郝蔓荻也不甘示弱,開始瘋狂的參加舞會,和舊時朋友混在一起,於是情況又回復到以前,他們仍在原地踏步。

  這天,失意的郝文強既失去了銀行董事長的頭銜,手裡頭也沒有多餘的錢可供揮霍,只得一個人坐在酒吧的吧檯喝悶酒。

  他的人生走到這一步,可說是徹底失敗。非但祖先留下來的財產被他敗得精光,就連維持了幾百年的家族清譽也不保,成了家族罪人。

  他的人生沒有這麼失意過,就算去年銀行發生倒閉危機的時候,他都還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東山再起。但是此刻他真的完全失去鬥志,真想就這麼過去算了,也好過活著讓全上海的人看不起……

  「伯父,怎麼一個人窩在這裡喝悶酒呢?也讓小侄陪你喝一杯。」

  郝文強杯子裡頭的酒喝光了,正想再往杯子裡頭倒酒的時候,宋喬治卻早一步拿起酒瓶幫他倒酒。

  「喬治!」郝文強頗為驚訝會在這兒遇見他,嘴巴張得老大。

  「一個人喝酒多無聊,我來陪您聊幾句,給您充當聽眾。」宋喬治的膽子不大,嘴巴卻很甜,尤其懂得怎麼討好老人家。

  「唉,還有什麼好說的?」郝文強一臉失意。「現在的我已經是一隻喪家犬,連吠都不懂得吠了,哪還敢抱怨?」他已經完全失去銀行的主控權,等於是被趕出董事會,像只沒用的老狗般被踢走。

  「您這話說得不對,伯父。」宋喬治搖頭說道。「失去了一家銀行,可以再補回一家銀行,上海沒您想像中這麼無情。」

  「喬治!」郝文強上下打量宋喬治,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韋皓天拿走了您的銀行,您也可以拿走他的銀行,這道理就跟帽子戲法一樣,都是換來換去而已。」宋喬治呵呵呵地笑,郝文強知道沒那麼簡單,其中必有內情。

  「怎麼,你們打算對付韋皓天?」郝文強興奮的猜測道。

  「是有這個打算。」宋喬治回道。「我們覺得他太煩了,這回的華董選拔,要不是您臨時跑票,吳會長也不會當選,他要我代替他謝謝您,改天有空設個飯局,大夥兒一起吃飯。」

  也就是說,老一輩的企業家們準備要反撲了,這真令人痛快。

  「告訴吳會長,就說郝伯伯這票跑得值得,請他老不必放在心上。」到底都是傳統上海仕紳,相挺也是應該。

  「但您也因此被趕出董事會,想想您這一票的代價還真大啊!」嘖嘖嘖。

  「無所謂。」郝文強陰鬱地說,仰頭又喝掉一杯,喬治再次幫他添酒。

  「反正他早想幹掉我,要不是礙於蔓荻,我們早就撕破臉了。不過現在的情形也差不多,我們根本不交談。」翁婿關係壞得很。

  「韋皓天,就是一個這麼令人討厭的人。」宋喬治自己就恨他恨得牙癢癢的,巴不得扳倒他。

  「所以大家才想要聯合起來對付他,挫挫他的銳氣。」其實不只韋皓天,他們那一票都很惹人厭,綽號「五龍」,但在他看來應該是五條蟲才對,讓人恨不得一腳踩死,教他們永不翻身,哼!

  「看樣子你也吃過他的虧,賢侄。」郝文強打量宋喬治扭曲的表情,上面寫滿了恨。

  「不止一回。」宋喬治承認。「就是因為吃過他的虧,所以才想要扳倒他。我是特地來問問看伯父有沒有興趣,也加入扳倒韋皓天的行列。」

  「興趣倒是有的。」而且相當濃厚。「但問題是我已經一文不名,沒有股票,名下也只剩下一棟洋房,要怎麼加入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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