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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尹翔翎    


  今夜,對她與方維揚,都是情感增進的一大步,方維揚已經肯把他心底層最深的感情與她傾訴,表示對她有了信任,對她撤了心防;她想,是她乘虛而入的最佳時機……

  躺在涼椅上,方維揚回憶過去種種,夜深了,天上的星子一閃一閃地眨著眼,好似他與章青擁有的山中那片夜空;今夜,他的心安息了,這樣地暢所欲言,把心底沉澱了好幾年的情感說出,他好放鬆。趙如芸是個很好的聽眾,她知道什麼時候該靜默不多言,任他傾洩他的情感。呵!章青,你在哪裡?我好想你……

  ☆ ☆ ☆ ☆ ☆ ☆ ☆ ☆ ☆ ☆ ☆ ☆ ☆ ☆

  聯誼活動之後,趙如芸與方維揚走得很近,一方刻意地傾聽,一方則無心地發洩。趙如芸不但漸漸掌握方維揚的行蹤,也逐漸走入他的心底世界,明白他的想法,揣測他的反應,只要是方維揚周圍的人、事、物,她都關心,她原本就是個精明俐落的女人,懂得進退拿捏的分寸。

  方維揚所想的,反倒是單純多了。他只是認為他找到了一個談得來的朋友,一個可以將他桎梏多年的感情釋放出來的朋友,他可以跟她談父親的魄力,談他與維軒的手足之情,談他那冷清的家,談他與章青刻骨銘心卻無疾而終的感情;因此,方維揚的人也顯得開朗、活潑了許多。

  是一個安靜、好夢正酣的星期日早晨,方維揚放了流瀉一室的音樂,他喜歡維瓦第的「四季」,高低起伏,各有特色,彷彿人生有時潺潺流過,有時又氣勢磅礡;只是,他的人生單調得連他都可以預見未來。

  今天早晨,他打算整理行裝,明天他要到香港,然後前往深圳。是時勢所趨吧!雖然他無心拓展業務,但生意上來往密切,多多少少與大陸那邊會有某些生意上的接觸,再加上赴大陸的同業日漸增多,所以他有了這次的考察。

  他打算利用早上時間好好整理一下,不假手他人,因為他要整理的不止是行李,還包括心情。對了!他還想擬一份遺囑,天有不測風雲啊!萬一他有什麼不測,他必須把財產狀況告知他那個柔弱無依、不問世事的母親——想到這裡,他就有取消明日之行的衝動。

  他一向沒有什麼企圖,只求能守成就好;但趙如芸常勸他說——在瞬息萬變的商場,沒有前進,就是後退,他們方家偌大的產業,曾名列十大排行,最近因許多後起之秀,漸漸的……

  維揚,這不是淘不淘汰的問題,其實,現在的方家根業已穩,你就要創新、突破。目前看不出來,但再過個五年、十年後,你才想要做,那就晚了一步;先不說為你自己,你也要為你們後代子孫著想!趙如芸如是說。

  後代子孫?他有嗎?這個趙如芸,精力旺盛、衝勁十足,也老是以為別人跟她一樣。方維揚相信她是一片好意,有許多事,他也相信她是出自好意,所以,他對她有點管家婆似的掌控、支配——雖然她做得不露痕跡,方維揚的心裡有時還是會覺得訝異、不舒服。但,念在她是一片好意的情況下,他淡然了;因此,她的掌控變成了他想像中的關心,她的支配也成了他自認為的建議。

  方維揚慢慢整理著,他的心也跟著波動起伏。人生真如白駒過隙,轉眼成空。那時維軒提囊赴日時,心情又是如何?唉!他發現自己竟有些「懼機症」。

  呵!不要再想了!每當憶及此,他都有著如「亂世佳人」郝思嘉說的那句經典台辭——「明天再說吧!」的逃避心情;但是,這些傷痛要他如何面對?如何消解?

  他走出了房門,一到方維軒的房間。自他出事後,他很少來,頂多也只是摸摸看看,睹物思人,情何以堪哪?

  方維軒的書桌上有一張他在墾丁頂著烈日拍攝的照片,仍是那分瀟灑不羈、懶洋洋的狂放;他撫摸著照片上維軒燦然的笑臉——唉!維軒,誰知道……誰知道他這麼年輕就會失去生命?在他墜機的那一剎那,他想的是什麼?他心中可有牽掛?還有他望子成龍的父親,他可有壯志未酬,未能有兒孫滿堂、壽終正寢的遺憾?

  唉!別再想了!別再想了!不能再想了……維軒那一雙帶笑的眼,似乎想訴說什麼……不可能,是錯覺吧!

  自維軒死後,他的遺物都是由管家整理,連衣櫃內的衣服、用品也擺設得如往常一般。母親似乎也希望他能再度回來,彷彿他只是出門遠遊一趟,所以,他從來不曾移動過房內的任何東西;當然,觸景傷情的感傷,常令他逃難也似的離開,不曾久留。

  今天,不知為什麼,他卻無目的地緩緩坐在書桌前,無意識地打開抽屜;或者他想探知一些維軒生前的想法,或是維軒對公司未來的期望——由他來完成吧!

  突然,他在右邊第二個抽屜的信件堆中,看到一封字跡娟秀、淡藍色的信封,夾雜在眾多公文、來往的信件中,它顯得十分突兀;更特別的是,這個字跡他認得——是章青!

  怎麼會是章青?信封上的郵戳已模糊不清,但依稀可分辨出時間是他將退伍之際,沒有地址。這實在有點奇怪,沒有地址,卻指名要方維軒親啟,為什麼不是他?他狐疑地取出信紙——他想:維軒該不會怪我私閱私人文件吧……

  一看完信,方維揚整個人幾乎不能動彈,更不能思、不能想,像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忘了時間、忘了地點、忘了身在何方!淚從他滿盈的眼眶緩緩地、靜靜地滑落,與書桌前方維軒的笑臉相映照,成了強烈的對比。

  維軒,你笑我笨嗎?維軒,命運對我方維揚開了一個多大的玩笑!維軒啊維軒,我錯過了多少?章青啊章青!你在我每一時、每一刻想你的當頭,卻含辛茹苦地頂著未婚媽媽的重擔在生活;而我的兒子叫念揚,念揚是一個健康活潑的——的「私生子」!在你們母子需要我的時候,我在哪裡?

  更可悲的是,我不知道,我連要怎麼彌補你們,我都不知道!我仍舊工作,仍舊應酬,一日復一日,我活在思念中,卻渾然未知;我真恨自己!維軒,我恨我的無力感!章青料對了,我沒有責任感呵!

  自你死後,維軒,我擔負了繼承家產的責任,而自以為無愧於人,但,章青哪!她要肩負的是一個死而後已的責任,一個在背後為人恥笑的責任,不能停,一輩子也不能停!是我們方家負她的,我方維揚負她的,這何止是千萬語可以形容的!?章青,章青,你在哪裡……

  方維揚就這樣坐在方維軒的書桌前,時而痛哭、時而愧疚、時而思念、時而回憶,任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早上、中午、傍晚、深夜……當曙光乍現,已是另一日的黎明。

  他不言、不動、不食、不喝,管家來看過他幾次,也都是莫可奈何。

  「他們方家人每個都怪,連房子都陰沉冷清,維揚少爺還好,要是連他也……我可要辭職不幹了!」女管家如此嘀咕著。

  桌上的分機電話響了,方維揚無意識地拿起話筒。

  「喂!是維揚嗎?你早,我是如芸,準備得差不多了吧!早上八點二十分的飛機,別忘了。要不要我送機啊?喂!維揚,是你嗎?」

  方維揚看著方維軒,桌上那封章青的信仍攤在那裡,他忘了要回話。

  「喂!喂!維揚嗎?是方維揚家嗎?」趙如芸的語氣有點急。

  「是——是我,維揚。」他的聲音沙啞著。

  「維揚!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趙如芸感覺得出方維揚的異樣。

  「是——如芸,我不能去了,我不去香港了。唉!我……我現在心好亂……幾點了?現在幾點了?」趙如芸的電話讓方維揚喚回一點思緒。香港,他不去了,這樣的心情,他怎麼去?

  「維揚,出了什麼事?現在才七點,但你要準備出門了。不,不,你怎麼不去了?出了什麼事?我馬上趕過去,你別走開!等我,等我喔!維揚,我馬上過去!」趙如芸覺得事態嚴重,匆忙地掛掉電話,套了一件衣服,攔了部車,便火速地來到方家。

  方維揚仍無意識的;事實上,他似乎有點想要等待趙如芸的到來,他要告訴如芸,他負了章青,章青為他生了一個兒子。

  我要為你生一個小維揚!他想起章青的話,他感到又興奮、又感動、又內疚。他與章青有了愛的結晶,但卻是她一個人把他帶大——他該有六歲了吧?他想去找他們,他的章青、他的兒子!

  他的情緒一時無法宣洩,在房內來回地疾走,他要告訴趙如芸,章青的好、章青的偉大、章青對他的一片深情,只求付出,不問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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