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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千歲一聽,立刻把車調頭。 「司機,停車,來不及了,她要生了,下車,快來幫忙。」 有人說:「誰有電話快叫我們的救護車。」 剎那間千歲提起勇氣,往車尾取過一壺礦泉水及一張大毛巾。 他走進車廂,乘客紛紛下車走避。 有一個中年人說:「司機,我帶著一匹布,你替產婦圍一圍,給她一點尊嚴。」 另一個婦女說:「我有接生經驗,讓開一點。」 只見產婦痛苦得滿頭大汗,已不能言語。 千歲用濕毛巾裹住她的頭,「不怕,不怕,救護車已在途中。」 那女子緊緊握住他的手,狹小的車廂後座忽然變成一個為生死存亡掙扎的世界,千歲一陣暈眩。 就中這時,他聽見一聲微弱哭聲,接著又是一聲,像一隻小貓被壓住尾巴或是尋找食物的嗚咽。 那助產的婦女說:「司機,你可有刀剪?」 千歲連忙自口袋裡摸出一把瑞士軍人小刀,這時,他已聽到救護車嗚嗚趕來。 「司機,把你襯衫脫下。」 千歲連忙把衣服剝下來遞過去。 這時他看到血淋淋一團肉,彷彿有五官,正張大嘴哭,哭聲開始響亮,天呵,嬰兒出生了。 千歲忽然看到這一幕,刺激過度,剎那間領悟到人類數千年文明敵不過單純的生老病死。 他虛脫,眼前金星亂冒,膝頭一軟,竟昏倒在車廂裡,癱瘓在產婦邊。 「司機,司機。」 救護車停下,急救人員跳下車來看視,「產婦在哪裡?這是個男人呀。」 千歲已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在醫院急診室裡。 醫生看著他,「又是你,王千歲。」 正是那漂亮的女醫生,他們已是第三次見面。 「母嬰——」 「母子平安,男嬰是大塊頭,重九磅多,那丈夫已趕到,他們說很感激你。——」 「我的車子呢?」 「你兄弟把他駛回車房清洗,他說已把車資退還乘客,他們均不介意。」 千歲汗顏,他竟膽小得昏過去了。 「王千歲,又一次證明你是好市民,已經替你檢查過身體,一切無恙,你可以出院。」 醫生像是有話要講, 她說:「王千歲,你試著讀一讀以上文字。 千歲一看那些小字,只覺字樣都在跳動,他苦笑,「我頭暈。」 正在這時,金源和蟠桃來了。 醫生離去。 金源說,「替你帶衣裳來。」 千歲十分感激,連忙穿上。 看護走近說:「王千歲,你可以出院了,劉醫生囑你下星期三回來檢查眼睛。」 「我雙眼有事?」千歲意外。 「檢查過自然會明白。」 金源陪他出院。 他感喟地說:「車廂裡像是殺過豬般,一地血,真不能想像一個女子事後還能存活,我忽然覺得要多點尊重女性。」 蟠桃這時回頭一笑。 金源又說:「千歲,你的車子好不多事。」 蟠桃答:「我卻這樣想:這是一輛愛做好事的車子,這次幫了一對母子。」 千歲點頭,「蟠桃講得好。」 第二天早上,他們讀到新聞:「車中產子,母子平安。」 過兩日,孩子父親到車行道謝,他帶著簇新瑞士刀及一件名牌襯衫做禮物。 他高興展示相片,只見幼兒雙眼骨碌碌,不知多可愛。與在車中駭人的模樣大不相同。 孩子的父親說:「我已去過助產士家中拜訪,我兒出路遇貴人。」 大家聽見他那樣說,不禁笑起來。 「卻沒找到捐出布匹的那位先生,好不遺憾。」 幸虧這世上好人同壞人一樣多。 母親取笑他,「連接生經驗都有了。」 他感慨萬千,「駕車走這條路,一年好比人家十年。」 的確比住象牙塔裡的人見識多廣。 星期三早上,他往醫院複診。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漂亮女醫生姓劉。 「請坐。」 她取出報紙讓千歲讀。 千歲坦白:「自小到大,我不喜歡讀書,看不進去,故此識字也不多。」 醫生收斂笑容,給他一副厚玻璃折光眼鏡,「戴上看看。」 千歲把那副眼鏡戴上,「咦」,他說,立刻覺得感覺不同,他輕輕讀出:「羊癲沒服藥,司機病發撞車:一名患上羊癲症的貨車司機,為保飯碗,向公司隱瞞病情,錯過覆診,貨車鏟上行人路,幸無殃及途人……」 字樣忽然不再跳動。 電光石火間,千歲忽然醒悟,這是眼鏡發生效用。 接著,他又明白到,原來多年來是他誤會自己有學習障礙,事實上他並不比任何人笨,只不過雙眼有毛病。 劉醫生輕輕說:「王千歲,你這個症候,叫閱讀障礙,你一直不知道,沒斷症。」 千歲已經淚盈於睫,他抬起頭來。 「眼部神經傳遞資訊往腦部傳譯有障礙,以致你喪失部分閱讀能力,不愛讀書,不以為意。」 千歲呆呆地看著醫生,千言萬語,無限委屈,今日忽然得到釋放,他強忍眼淚。 「我推介你看專科,佩戴稜鏡,對閱讀會有一定幫助,可望繼續正常學歷。」 就是這樣簡單? 千歲忍不住,眼淚落下來。 「許多名人也有這種障礙,」醫生提了幾個外國演員的名字,「沒有大不了。」 對醫生來說,只要病人的頭顱還黏在脖子上,即沒有大不了,但對千歲來說,這種障礙誤了他前半生,他只知道書本難讀,字會跳舞,連不到在一起,沒有意義,沒想到是一種病,只以為自己是粗坯。 他問:「醫生你怎樣發現我閱讀困難?」 她微笑,「醫生都有點直覺。」 一定是他讀錯什麼,被細心醫生覺察到,入院三天,什麼隱疾都被揪了出來。 他頹然:「現在回學校已經晚了。」 醫生抬起頭:「學校才不論學生什麼年齡,有人十三歲醫科畢業,也有人五十歲才高中聯考。」 她又給千歲一支強心針。 「劉醫生你呢?」 劉醫生笑笑,「我正常十六歲進大學。」 看護安排千歲看專科。 千歲總算瞭解到這種遺傳病情詭異之處,可幸王家只得他一人不妥。 一出院電話就響,大伯殷殷問,「一直在醫生處?」 「出來了。」 大伯放心,「來吃晚飯吧。」 一家斟出啤酒,邊喝邊吃邊談視力問題,慨歎人真是一點也病不得,健康是福。 第二天,千歲忽然發憤,重新報讀英文課程。 經過測試,他只得小六程度,這叫他氣餒。 一個眉清目秀的女教師同他說:「你若答應特別用功,可編你到初二課程。」 他猶豫片刻,「我試試。」 千歲預繳一個月學費,聽到數目,他氣平了,一個小時二百五十大元,無論是否患閱讀障礙,自幼失去父親的他當年都難以負擔這筆學費。 他注定要做夜更司機,每天晚上,路中央夜貓燈一盞盞在他眼前掠過,千變萬化的風景,他與他的乘客,奔向未知。 他到書店買了小小字典及筆袋,添了文房用具,心裡覺得好笑。 呵,遲來的學子生涯。 上課時發覺老師只教兩個學生,派下講義,叫他們做練習題。 千歲不明白,「怎樣做?」 「讀完這份《專業操守》,試答例題,題目是《校園司機患心臟病,是否應該即時知會校長》,如答是,有何種效應,如答否,又有什麼後果,用理據支援答案。 千歲睜大眼睛,這是初二的英語課嗎? 老師說,「你先看通了專業操守一文,自然會做。」 「你不解說?」 「靠學生本身領悟,才是先進教學方式。」 千歲幾乎想即時站起來走出課室,他按捺著性子,戴上特製眼鏡,讀那份守則。 遇有不懂英文字,他即刻查閱字典,第一頁花了一小時才讀完,坐在他隔壁的男學生已經答完題目交給老師,千歲滿頭大汗掙扎。 老師說,「你帶回家當功課,記住,欠一篇功課,扣百分之五分數,並無通融。」 如此刻薄,也是現代教學? 「老師,你並沒有教我。」這樣便收兩百五? 老師不去理他,別的學生已經來了。 千歲回家,把功課攤開來細看。他的手汗濕透了筆記。 每看懂一段,他哇呀一聲,喜不自禁,像是克服某種困難,又跨前一步。 母親看到他著迷,既好氣又好笑。 金源揶揄他,「才初二?苦讀三年才中學畢業?你上當了,這種講義哪裡值二百五?」 千歲卻說:「金源,這裡講人的道義及操守問題,法律不外乎人情。」 「你用英文回答啊。」金源取笑他。 蟠桃打抱不平,「你自己不學好,就別打擾千歲。」 她拉著他辦嫁妝去。 千歲媽說,「婚期定在明年初。」怪羨慕。 千歲沒寫英文不知多久,執筆忘字,又不諳文法,寫了好幾小時,他脫下稜鏡揉揉眉心。 母親心疼說,「自然有人懂這些,何必與他們爭飯碗,你做好你的工作,不也就是一個有用的人。」 千歲陪笑,「媽媽說得對,我不過是好玩,讀懂了挺有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