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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有時我真佩服你那倔脾氣。」 那天晚上,千歲照樣載滿乘客出發。 出了公路便見警車設路障,逐車搜查。 乘客一邊煩躁一邊問,「什麼事什麼事。」 千歲問了幾句,回頭同他們說:「前邊有貨櫃車遇劫。」 「可有人受傷?」 「一死一傷。」 乘客沉默,只餘歎息聲。 平時五分鐘的車程走了近一個鐘頭。 經過意外現場,只見貨櫃車車頭附近一大灘厚稠鮮血。 乘客們驚心的叫出來。 這條路日益凶險已是不爭事實。 那晚,千歲金睛火眼般小心。 第二天早上,好夢正濃,母親推醒他。 千歲睜開眼睛,聽見媽媽說:「警察公共關係組找你。」 千歲一秒鐘內完全清醒,他吃驚問:「找我幹什麼?」 「你保護的那個女孩子想當著記者謝你,警局認為這是宣傳及獎勵好市民的絕佳機會,請你接受獻花及訪問。 千歲發呆,「媽,你知道這件事,金源告訴你?」 千歲媽沒好氣,「我還識字,我會讀報。」 千歲吁出一口氣,「我不接受訪問。」 「你自己同他們說。」 千歲取過電話,對方再次說明來意。 千歲輕輕說:「換了別人也是一樣反應,我是司機,應當照顧我的乘客,我不想接受訪問。」 對方一怔:「啊!」 「再見。」千歲放下電話。 千歲媽怪惋惜,「為什麼拒絕人家?」 千歲微笑,「記者是一個有權問及任何隱私的陌生人,他們因工作已不大顧及禮貌,一開口就是:你幾歲?幹這行業多久?累嗎厭嗎?你戀愛多少次?可能什麼都問,就是不問那宗意外。」 看得秘聞雜誌多了,千歲對所謂訪問也有點認識。 千歲媽說:「隨得你。」 門鈴響起來,千歲去開門,意外驚喜,「三叔,你回來了。」 三叔坐下便說:「千歲,下星期還得借你。」 「三叔請說。」 「鄧家親戚辦喜事,當晚,你負責接送兩位小姐。」 千歲媽詫異,「咦,你回來了,不由你接送?」 「我載鄧氏夫婦,他們不喜歡一家四口擠一輛車,這叫做排場。」 千歲媽欷歔,「有錢使得鬼推磨。」 三叔放下酬勞,「我先走一步。」 「三叔,不用。」 「這是你應得的,兩位小姐沒有什麼吧。」 千歲搖搖頭。 三叔拍拍他的肩膀離去。 母親問:「兩位小姐可有架子氣焰?」 千歲想一想,「很好很客氣,像普通人一般。」 「她倆可長得美?」 「過得去,我沒盯牢人家細看。」 「衣著是否華麗,可有奇裝異服?」 「我不懂那些,再名貴我也看不出來,媽,再問下去你也可以做記者了 。」 那天晚上,月黑風高,乘客特別靜,千歲專心開車。 金源已替車頭換上氙燈,照得又遠又亮。 忽然之間,千歲看到路前一堆動物眼珠閃光,他連忙緩緩停下車子,一邊警告乘客:「關上窗,坐好。」 他看到奇異的一幕。 一隻耕牛自田里走失遊蕩,跑到公路上來,被一群十來只野狗圍住,它幾次俯衝突圍,卻脫不了身,野狗不露缺口。 乘客們都看得呆了,議論紛紛。 路上車子都停下來看這場生死之鬥。 千歲心裡說:別跌倒,別跌倒。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野狗奮身撲上公牛咬著背脊不放,傷口冒出鮮血,牛受重創,乏力跪下。 這一倒地便判出輸贏,一群野犬湧上分一杯羹,那隻牛是完了。 千歲與乘客們怵目心驚,呵,人何嘗不是如此,不能倒下,一定要站穩。 千歲同自己說:死也要站著死。 這時公安車趕到,一定有途人通知他們來清路。 趕走野狗,公牛已經支離破碎,不忍卒睹。 這時,更加意外的事發生了,一群烏鴉蜂擁飛來,啄食牛只撕裂屍身。 千歲從未見過這許多烏鴉在太陽落山之後還在活動,看來它們也因食物改變生活習慣。 一個乘客說:「卑鄙。」 「兄弟,這叫做弱肉強食。」 「唉,這條路上,什麼怪事都有。」 「這些烏鴉比那群野犬更加可怕。」 千歲不出聲,把車子駛離現場。 他一顆心突突跳得比平時厲害,他覺得前程更加彷徨,心情更加淒酸。 他緊緊握住駕駛輪盤,雙手冒汗。 稍一不慎,那隻牛就是他。 回到家,他蒙頭大睡。 母親告訴他,那個在車中險遭狼吻的女孩來過,親手送上糕點及一盆萬年青植物。 「你叫王千歲,它叫萬年青。」 千歲不出聲。 「那女孩長得很好,十分清麗,那日她乘夜車趕回鄉間探親,本來我覺得你不該肉身擋槍,見了那女孩認為你做得對。」 千歲仍然不出聲。 「千歲,不如不做夜更司機了。」 -千歲抬起頭,「有些人坐在家中天花板塌下來就把他們壓死「。」 「啐。」 王千歲也有高興的時候,像那天他去接鄧家兩位小姐去參加婚禮。 她們倆下午四時許出門,打扮得粉雕玉琢,像圖畫裡的仙子,小小緞子窄上身,下邊是霧般大蓬紗裙,戴長手套。 二小姐頭上戴著小小鑽冠,眼角也貼著鑽石,像似滴未滴眼淚,煞是好看。 大小姐仍然含蓄,只添了淡妝,一張臉晶瑩動人。 管家稱讚:「今晚最美的兩位女賓。」 好話誰不愛聽,可道與可人都笑起來。 千歲眼福不淺。 一路上姊妹並沒有說話,到達那層豪宅之前,妹妹才問姊姊:「他們快樂嗎?」姊姊不答。 過一會可人又說:「這樣熱鬧,不快樂是小事。」 只見大宅車道上停滿名牌歐洲房車,有專人指揮司機往何處駛去。 管理員給千歲一個牌子,「你是九十八號,客人下車後請駛離這裡,她們如要用車,自然會聯絡車上電話。」 千歲開門讓小姐們下車。 只見每輛車裡都坐著華麗打扮女子,婀娜下車,成群結隊走進大宅玄關。 這幢房子比鄧宅還要豪華,入門處掛著一盞五六英尺高的水晶燈,天未黑已經亮起,閃爍生姿。 千歲看得發楞。 忽然有人拍他肩膀,笑說:「豪門夜宴。」原來是三叔。 千歲低頭笑,「大開眼界。」 「宴會大約深夜才散,今晚金源替你走嶺崗。」 千歲擔心,「他不習慣。」 「他技術比你有過之無不及,那小子聰明肚皮笨面孔,只有比你佔便宜。」 「他?」千歲笑,「講話無力,辦事無力。」 千歲把車駛到附近指定空地,司機三三兩兩結集吹牛,他靠在座位看雜誌。 大字標題:真英雄拒絕出風頭——「任何人都會那樣做,」他謙虛地說。 半晌千歲才明白這是說他,嚇一大跳,丟下雜誌。 原來被人說長道短是那樣可怕的事,千歲不由得同情那些叫雜誌揭密的名人。 他知道小路終點有個瞭望台,可以看到全市景色,這時華燈初上,霓虹燦爛,一定極之華麗。 他緩緩走近,只見一對穿晚禮服的年輕男女在欄杆前擁吻。 女子穿玫瑰紅緞袍,她男伴十分大膽,把手插進裙子背部,緊而狠地扭住她手臂,像是要吞噬她他。 原本是情色猥瑣的一幕,可是在淡黃新月,灰紫色暮色下,又有大片燈色點綴,變得熱情浪漫。 他們自煩囂的宴會跑到這裡幽會。 女子忽然醒覺有人在附近,鬆開男伴,那穿禮服西裝的男子抬起頭,剛好與十碼以外的王千歲打了一個照面。 他有一張冷酷英俊的面孔。 千歲連忙走回車裡,他打了一個盹。 兩個小時之後,車裡電話響了,是大小姐聲音:「請到大門噴泉處接我。」 千歲看看時間,她提早離場。 他連忙把車駛近,只見鄧可道已經站在噴泉附近等車。 一道水簾自大理石雕塑鯉魚嘴裡噴出來,繽紛水珠,掩映著月色美女,可算為良辰美景四字作演繹。 但大小姐身邊有個男伴,他正握著她手輕吻,呵,她不是沒有私人生活的呢。 千歲輕輕吁出一口氣。 慢著,這男子有一張英俊冷酷面孔,千歲認得他,他一心二用,他不是好人。 他不得不下車為他們開門,他倆手拉手上車。 就在這時,那男子也認出半垂頭的千歲,他不出聲。 回程中可道不大說話,彷彿喝多了香檳或是混合酒,頭輕輕靠在男伴肩膀上。 到了鄧宅,他倆下車。 千歲心裡為鄧可道不值,竟有刺痛感覺,正想把車交回管家,那男子出來找他。 「司機。」他叫他。 千歲轉過頭去。 他十分直接,「你剛才看到什麼?」 千歲輕輕答:「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你是司機,眼力那樣差?」他試探他十分直接。 「先生,我只看得見路。」 「很好「。」他自口袋裡取出兩張大鈔遞給司機,「拿去買香煙吧。」 千歲十分有禮,「東家不許我們收小費,請原諒。」 那男子呵呵笑,「好,好。」 他又轉回鄧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