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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亦舒    


  這時車上已坐滿客人,車子本來就要開動出發,那女子在車廂中卻宛如演說般愈罵愈起勁,其他乘客敢怒而不敢言。

  這時她忽然甩了一巴掌打向女兒,「打死你這種廢物」,小孩低頭不出聲。

  千歲忍無可忍,轉過頭來,「你!」他指著那女子,「你噤聲,你再說一句話,我趕你下車。

  那女人驚駭,罵遍天下,她從未遇過敵手,況且,她又不是罵別人,難道打罵自家孩子都不行?

  她剛想發難,一抬頭,看到銅鈴似一雙大眼睛瞪著她。

  那司機又說:「你坐到最後座去,不准再出聲。」

  沒想到後座一個乘客立刻讓位,不由那悍婦不乖乖坐到後邊,這時,其他乘客忽然齊聲鼓掌。

  她為什麼不帶著孩子下車?沒人知道。

  千歲大聲說:「開車。」

  一直到目的地,女子都沒有再講一句話。

  乘客請兩個孩子吃餅乾果汁,有人輕輕勸:「不開心也不可拿孩子出氣。」

  車子停下,乘客紛紛下車,有人說:「司機你做得好。」

  千歲也不知他自什麼地方來的勇氣,這時的他低頭不語,也許,他同那女子一般憤怒。

  金源說過,有求必有供,千歲看見一大群衣著暴露的年輕女子勾搭眾司機。

  她們嘴裡嚷:「我們這裡選檳榔西施,請司機投票,冠軍可得房車一輛,亞軍則往香港旅行。

  「我是七號幸運號碼」她們嘴裡嚷:「我們這裡選檳。」

  「我是十八號,選我會發財。」

  「投票站就在前邊,在表格上寫下車牌號碼,投下即可,請投三號一票。」

  司機們笑顏逐開,紛紛掏腰包買檳榔。

  這時忽然下雨,西施們也不怕,冒著雨向司機攀談,送上笑臉。

  雨水混著泥瓣濺在腿上,她們並不介意,這三餐一宿來得不易,誰敢小覤她們。

  有人敲他的車窗,他重重吁出一口氣,打開玻璃,付上一百元。

  窗外少女遞上一包檳榔,「先生,投我一票,記住,二十一號。」

  拉票技術,不下政客。

  坐滿客人,千歲又開動車子。

  那一年,經領崗出入境的旅客已增至二千四百四十多萬人次,比上一年增加四成多。

  不開工,千歲也沒閒著,他把車子裡外沖洗打掃得乾乾淨淨,所有鬆脫破爛部分全部修妥,整條街最漂亮的車就是他那架。

  大伯說:「這麼勤力,照說做苦力也會發達。」

  千歲不出聲。

  他的傳染病已受控制,但仍需服藥,頭上傷口復元,在頭髮遮掩下,已經看不出來。

  他彷彿是痊癒了。

  一日,蟠桃來看他。

  「清明,結伴掃墓好不好?」

  千歲輕輕說:「掃墓不是節日。」

  蟠桃說:「你開車負責接載,我去準備食物花束,大家合作。」

  這也是辦法,兩家人合在一家辦事。

  千歲點點頭。

  蟠桃仍然支吾著不走。

  千歲知道她的意思,他又輕輕說:「蟠桃,我不適合你,你應當找一個老老實實、工作定時、會聽你話的男伴。」

  蟠桃走近,忽然握住千歲強壯手臂,輕輕撫揉,「我喜歡你。」

  她說得再直接沒有。

  千歲也講得更加明白:「我配不上你。」

  「胡說,你家做修車,我家做木工裝修,剛剛好。」

  千歲進一步拒絕,「我沒打算成家。」

  蟠桃十分激動,」做朋友行嗎?」她紅著臉落下淚來。

  「我不想耽挌你,同我走得近,你的名聲會受影響。」

  蟠桃終於明白了,「你不喜歡我。」

  「不不,」千歲辯白,忽然他又承認:「不是那種喜歡。」

  蟠桃抹乾眼淚,仍然不願放開千歲手臂。

  「我會當你妹妹一般。」

  「我已有三個親兄弟。」

  「你看你多幸福。」

  蟠桃低頭,忽然問:「你喜歡什麼樣的女子?」

  「我一點主意也沒有,我還沒資格找女朋友。」

  「你並無意中人?」蟠桃心中又燃起一絲希望。

  「我還有點事要出去。」

  他獨自到歡喜人茶室去吃菠蘿刨冰。

  雨下得更大了。

  冰室裡只有他一個客人,玻璃門外貼著古舊的雪山圖案,表示室內冷氣開放,裝修三十年沒變過,老闆娘一邊點數目一邊唉聲歎氣抱怨生意欠佳,「全盛時期,這裡擠滿英文書院學生。」  她說。

  那日,安娜告假。

  夥計一下沒有,一下在拖瓷磚地板,稍後遞上刨冰。

  老闆娘忽然問千歲:「你喜歡什麼樣的女朋友?」

  千歲嚇一跳,不出聲。

  「面孔要漂亮,身段高挑,可是這樣?」

  千歲點點頭。

  老闆娘笑,「會讀書彈琴,文靜、高雅。」

  千歲也笑起來。

  「最重要的是愛你愛得不得了。」

  穿著制服的夥計插嘴:「那樣的人,哪裡去找?」

  老闆娘說:「安娜今日相親去了,不知結局如何。」

  千歲在冰室門外站了一會,雨好像沒有停下的意思。

  一個穿白裙的女學生背著書包打著傘站在對面馬路,手裡挽著小提琴盒,大眼長直髮尖下巴,正好同老闆娘形容的美少女一模一樣。

  可是不到一會兒,一輛小小房車駛近停下,有個保母下車,接過少女手上雨傘琴盒,讓少女先上車,她跟著上去,關上車門,司機把車開走,呵,身份矜貴,遙不可及。

  千歲看完這一幕,轉身回家。

  三叔在等他。

  「回來了,你媽說近日你心情欠佳。」

  「我沒事,三叔,找我什麼事?」

  「千歲,找你幫忙。」

  「三叔千萬別這麼客氣。」

  「我要回鄉辦事,想煩你到鄧家做一個禮拜替工,你晚上仍然可以開十四座位。」

  千歲答:「沒問題。」

  他遵照三叔吩咐,準時到鄧宅報到,其主要工作是接載大小姐。

  「大小姐下來了。」

  千歲放下報紙到車房把黑色房車駛出來。

  她看見一個身形苗條穿灰色套裝的年輕女子上車來。

  她穿著斯文大方半跟鞋,不,不是那紅鞋兒。

  大小姐是另外一個人。

  她有一張小小的鵝蛋臉,五官不算突出,但是清秀脫俗,有股書卷氣,她向司機說聲早。

  除了身高,大小姐好像什麼都小一好,看上去纖細文雅,與她妹妹完全不同類型。

  車子在中區遇到交通擠塞,停了十分鐘,大小姐絲毫沒有不耐煩的意思。

  千歲往大學堂駛去,車子停在停車場,大小姐說,「司機,下午三時請到同樣位置接我,謝謝你。

  千歲立刻答是。

  「請」與「謝謝」是魔術字,叫人耳朵受用。

  大小姐下車,他看到後座有一本筆記,封面是一隻七彩斑斕的大蝴蝶,下邊註明:黃斑青蛺蝶,只發現於新幾內亞的罕有品種。

  蝴蝶?

  這時車裡電話響了,是大小姐的聲音:「司機,請你留意一下,我漏了一本筆記在車廂,勞駕你送到接待處。

  「我立刻去。

  接待員接過筆記本,「鄧博士說謝謝你。」

  鄧博士。

  接待員隨即對一名學生說:「請送到演講廳給鄧可道博士。」

  千歲發呆,天下竟有這樣好聽的名字:鄧可道,而他,與身邊的人,卻叫千歲、金源,蟠桃……淨掛住長命百歲大把衣食金錢。

  他突然覺得淒涼。

  接待員見他呆著,便說:

  「放心,鄧教授一定收到。  」

  「她是教授?」

  「她不在本校任教,她是美國伊利諾州立大學生物科教授,特地來做演講。」

  啊。

  「她在第三號演講廳,你或有興趣旁聽。」

  「可以嗎?」

  「歡迎之至。」

  三號演講廳約六成滿,鄧可道正打出幻燈片。

  「蝴蝶。」她說。

  幻燈片出來:「尖翅藍帶環紋蝶、小藍摩爾浮、端紅蝶、小枯葉蝶、黃鳳蝶……」

  她逐一指出解釋。

  學生們聽得津津有味,全神貫注,不住做筆記。

  千歲黯然,他輕輕閃出演講廳。

  差點兒沒打哈欠,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幾乎悶得落淚。

  他崇拜有學識人士,肅然起敬,可是他是另外一種人,大伯說過,社會上每一種人都有功能,不可妄自菲薄,不過,有時他慚愧:一提書本,立刻渴睡。

  他苦笑著把車子駛走。

  黃斑青蛺蝶。

  那是她終身研究的學問嗎。

  回到家裡,他躺在竹榻上與寡母聊天。

  「女生讀到博士有什麼用?」

  「家裡有錢,沒別的事做,又不想嫁人吃苦,讀書也是好的。」

  「嫁人吃苦嗎?」

  「當然,一頭家的擔子統統落在主婦身上,小家庭收入有限,事事量入為出,以丈夫子女為重,主婦很快淪為尾位。」

  「一生不必為錢財擔心,是何等樣寬暢。」

  「你得問問那些富家子弟,你呢,你若有錢,想做什麼」

  「媽,我想什麼都不做,天天陪著你。」

  他母親提醒他:「好是好,不過,人家蟠桃與金源手拉手出去看電影了。

  千歲笑,「他們真配對。」

  母親深深歎口氣。

  下午,千歲把大小姐送回家去,她又說謝謝又說再見,看樣子對每個人都彬彬有禮。

  管家說:「千歲你可以下班了。」

  那天晚上,千歲在領崗又見到那個哭泣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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