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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三叔悲憤,「她從來沒過過好日子。」 三嬸忽然笑著問:「私立醫院的單人病房,又雇著私人看護,費用驚人呢。」 三叔抬起頭來。千歲緩緩說:「我們還有點積蓄。」 三嬸笑咪咪,「我們走吧,這裡有醫生看護。」不由三叔分辯,她拉起他就走。 千歲感慨,就在這時,他聽見母親說:「哎呀,那是三叔呀。」 千歲十分高興,「媽,你想起來了。」 「三叔說些什麼?」 「他問候你。」 「有個人回來了,那是誰?」 這時看護進來,「王太太我推你出去曬太陽。」 一連三晚,千歲都看見同一個年輕女子上他的車。 她長得標緻,但是眼神滄桑,嘴角微微下垂,有股特別韻味,習慣雙臂繞胸,擋著手袋,明顯見過世面,大抵不輕易信人。 衣著普通但自在的她獨自坐在最後一排,見千歲注意她,並不介意,只是牽牽嘴角。 她進進出出,總是選王千歲車子來坐,是為著什麼? 第四夜,車子遇到特別檢查,所有乘客需下車搜身,警察牽著狼犬過來逐輛車嗅查,分明是尋找毒品。 千歲胸口揪緊,呼吸遲滯,表面盡量鎮靜,他站到暗角去靜觀其變。 車廂裡肯定有貨物,今日,可在那年輕女子身上? 女警正仔細盤問那女客。 只見她低聲講了幾句話,女警伸手招千歲。千歲走近。 女警說:「車子經檢查無事,你們可以上車了。」 那女客忽然探手進千歲臂彎,千歲一愕,但他隨機應變,這次,年輕女子坐近車頭。 女警笑說:「你看你太太對你多好,每天跟車,怕那些野花野草勾引你。」 太太? 千歲這一驚非同小可。不是發作時候。 他坐上駕駛座位,警察示意他駛過。 回到市區,那女子神色自若地下車。 「喂,」千歲喊住她:「太太,我還不知你的名字」 她笑了,「我叫蘇智。 「蘇小姐,我倆從不認識,怎麼忽然做了夫妻。」 蘇智詫異,「你可要看結婚證書?」 千歲詫異到極點,「你說什麼?」 她自手袋裡取出一雙透明膠封,遞近千歲,千歲看得呆了,那是華北政府發出蓋印結婚證書,一具他王千歲姓名年歲地址,且有結婚合照。 千歲抬起頭,他在做夢? 蘇智輕輕說:「去吃碗雲吞麵。」 千歲下車,她又伸手臂挽著他。 千歲問:「你是王叔手下吧。」 他倆在大牌檔坐下。她笑笑,「你說呢。」 「那張偽造結婚證書從何而來,照片肯定是電腦合併。」 蘇智不出聲,滋味地吃起宵夜,她還添叫一碗豆腐腦。 「你是什麼人?」 「蘇智,二十三歲,湖北人。自幼隨舅舅遷居廣州,中學程度,會說英語。」 「王叔派你跟車,是因為不信任我?」 蘇智微笑,「假設有司機連人帶貨失蹤,如何向對方交代?」 千歲歎口氣,「我以為我值得信任」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你打算天天坐我的車來往嶺崗。 「這是我工作。」 「又何須認作我妻子?」 「你看剛才那女警覺得我倆多溫馨,立刻放行。 「你同她說什麼?」 「我同她說,丈夫一次按摩,染到疾病,幾乎離婚,現在,我寸步不離。千歲啼笑皆非。 這番陳情剖白達到聲東擊西效果,女警即時大表同情。「如果有幼兒同行,更加方便。」 「你這樣聰明伶俐,為什麼不做正行?」 蘇智笑了,她學著他口吻反問:「你這樣勤工好學,為什麼不做正行?」眼神滄桑畢露。 千歲無奈,「今日,貨物藏在何處?」 「坦白說,我不知道。」 「車子面積有限,我可以找得到。」 「你開車,我跟車,何必多管閒事,有本事,做夠期限脫身。」 「走得甩嗎?」 「木蘭街有的是司機,一日來往嶺崗一千轉,何必纏住你不放。千歲不出聲。 蘇智改變話題:「賺到錢,你打算做什麼?」 千歲答:「讓母親生活舒適點,你呢?」 「我打算開一家玩具店。「那很好。」 蘇智嫣然一笑,「走吧,丈夫。」 第二天晚上,司機們聚集在站頭議論紛紛,半怠工,口沫橫飛,摩拳擦掌,他們本來話就比正常人多,何況真的發生大事。 「要削我們三成班次!」 「七月生效,追討我們老命,非趕盡殺絕不可。」 「官商勾結,殺盡良民。」千歲靜靜聆聽。 「說是我們非法以嶺崗口岸作終點,嚴重影響口岸服務秩序,上落客站附近的環境及貨運,形容司機『失控』。」 「班次一減,候車時間相對增加,票價鐵定上升,對往返兩地市民不便,勢必轉乘另一種交通工具。」 「凡擾民政策,必飛快實施。」 「交通部只批出五百個配額,一個配額代表一轉車,即一來一回,但業界卻超班一倍,至一千轉,令九鐵少收三億,愈來愈不像樣,決定規範。」 眾司機喃喃咒罵。 這時,忽然有人高聲唱歌洩憤:「一葉輕舟去,人隔萬重山哎喲——」 千歲覺得無奈。 乘客坐滿,司機們只得回到座位,駛走車子。這一行應運而生,等到運道一去,勢必沉寂。 蘇智最後一個上車。 收工後,他倆去吃宵夜,蘇智吃一般粗糙平凡的食物,照樣津津有味,吃相可愛。 只有試過肚餓,或是吃完這一頓,不知下一餐從何而來的人,才會那樣惜福。 蘇智抬起頭來,「看什麼? 」 千歲別轉頭去。 像我們這種人,只有自己對自己好,否則,還有誰理我們,誰會送一塊糖,贈一件衣裳,若無打算,餓死天橋底。 「你怎樣入行?」 「我走粵港單幫,來回帶香煙化妝品奶粉,後來,又隨人到巴黎帶名牌手袋,被他們看中。」 「也是按轉數賺取酬勞?」 「蠅頭小利。」 「一滴露水,對蜻蜓或飛蛾來說,也足夠解渴。」 「王千歲,你這個人很有趣。」 「你一個人住?」 蘇智點頭。 「我也獨居,家母仍在醫院裡。」 蘇智忽然明白他鋌而走險的原因,不禁惻然。 她看著他的一雙手,犁黑粗糙,不似斯文人,但是車裡卻有一本英文書:《馬丁路德及宗教改革》,這人真的十分有趣。 「有女朋友沒有?」 「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喜歡我的人我不喜歡。 「嘿!」蘇智笑出聲來。 「你呢?」 「我對感情深切失望。」 千歲想,一定是吃過虧。 這一個晚上,千歲忽然覺得時間易過,母親入院之後,他第一次笑,這都是因為蘇智,他倆在同一架車上。他們在小食檔分手。 第二天早晨,千歲去看母親,她正在吃綠豆糕。「誰送這個來?」 看護答:「一位小姐放下就走了。」 「什麼樣的小姐?」 這時千歲媽說:「醫生說我可以出院,我真想回家。」千歲笑,「那多好,我即刻去辦手續。」 他與醫生談一會,瞭解情況,他完全放心了。 回到家,有一個打扮樸素的外籍女傭在門口等候,「王先生叫我來侍候太太。 千歲以為是三叔,心存感激。女傭一進門立刻動手工作,手勢熟練,經驗老到,是照顧病人專家。 不久,金源帶妻兒探訪。 那兩個孩子胖大許多,十分可愛,粗眉大眼圓頭,像煞金源,千歲媽十分喜歡。 蟠桃剝橘子給千歲媽吃,一邊嘮叨丈夫。 金源大喝一聲:「女人,你有完沒完,我說一句,你講足十句。 千歲很覺安慰,這已是一對老夫老妻。 他們告辭後三叔也來了,三嬸像貼身膏藥似跟在身後。 千歲認為她實在沒有必要嚴厲監管三叔,不過,那是長輩的家事。 三叔詫異,「這個女傭很周到,何處找來?」 千歲一怔,不是三叔推薦,那是誰? 三叔喝一口熱茶,輕輕問千歲:「最近可有陌生人找你?」 千歲搖頭。 「千歲,有事找我商量。」 那邊三嬸已豎起耳朵。 千歲只是陪笑。 三叔低聲問千歲媽:「可是他來過?」 千歲媽反問:「誰,什麼人?」 三叔完全不得要領。 三嬸卻催他:「時間不早,我們還有別的事。」 千歲送他們出去。 回來時聽見母親笑著說:「三嬸太緊張,三叔是好男人,她大可放心。千歲知道母親在痊癒中。 可是他仍覺納罕,按理,他不過是眾多帶家中一名,俗稱驢子,王叔為何對他另眼相看,居然派傭人來侍候。 他的事,王叔像全知道,有這個必要嗎,他只是一個小人物。 當天晚上,千歲不見蘇智。 他照樣開車,可是,略覺失落。 他倆同車同路,命運也相同,特別投契。 車後有兩個大叔,高談闊論,把領導人當子侄一般教論,千歲幾乎想在車上貼一個牌子:勿談國是。 可是其他乘客聽得津津有味,像是舉行論壇一般。 回程下車,千歲檢查車輛,發覺近車尾座位底下有一件大型行李,無人認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