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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亦舒 一向陰晴的天忽然下起毛毛雨來,而穿名貴凱斯咪的女士們可要急急尋找避雨處了。 黃督察把車子駛到橫街停住,把臉伏在駕駛盤上。他雙目有點紅。 遂心仍然輕輕拍打他的肩膀。 忽然有警察出現,喝令他們把車開走。 黃不得不出示警章。 「對不起,這是珠寶店後街,店主看見可疑車輛,十分驚惶。」 遂心說:「馬上就駛走。」 黃江安只得把車開動,他頹然說:「看,天下雖大,但無立足之地。」 遂心仍然拍他肩膀,其中不是沒有歉意。 「我有一個表妹,她養著一隻金毛尋回犬,自幼一起長大,十分友愛,當它生病時,她也跟你一樣,一下下拍它肩膀。」 遂心問:「它有沒有很快好起來?」 「沒有,它年邁辭世回天國去了。」 車子終於駛到遂心的家。 她打開車門下車。 黃江安說:「我若不表示愛意,可能一生都是你的好同事,一開口,甚麼都完了,是不是?」 遂心笑笑,「黃,別多疑。」 但是黃江安不是笨人,他明白自己處境,他自問自答,答案準確。 回到家,關上門,遂心就找出那只背囊。 她發出電郵:「我想知道,今夜可有星光?」 答案來了,「難得的晴空,西北部今晚有北極光,拍了片段,電傳給你,可惜極光非要看真跡不可。」 「如果我初春來呢?」 他很平靜,「來之前二十四小時通知我,好叫森遜送女性日用品及食物來。」 「坐在甲板上,釣到甚麼魚吃甚麼魚好了。」遂心說。 陳曉諾問:「你會宰魚?」 「你會呀,這個誤會可大了。」 「歡迎你,你隨時可以來,你喜歡到陸上還是湖上?」 「湖上。」 「來過聖誕吧,很熱鬧。」 「熱鬧?」 「湖內幾間木筏屋會連結一起開舞會,張燈結綵,交換禮物,你一定喜歡。」 遂心毫不猶豫,再拖下去沒意思,「我馬上來,訂好飛機票立刻通知你。」 「我叫森遜接你。」 他忽然又問:「是甚麼叫你飛這一程?」 遂心答案十分簡單,「想見你。」 他很滿意這答案。 遂心忽然說:「家裡的閒雜人等好走了。」 他一改瀟灑作風,不再開玩笑,沉默一刻,這樣說:「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遂心有點感動,她有剎那失神,隨即訂了飛機票。 她收拾行李時發覺其實所有身外物都可以塞進一隻大型背囊,餘者,都是自尋煩惱。護照現金最重要,小毛巾牙刷、牙膏肥皂面霜、幾罐藥、兩套內衣褲、一套代換外衣,已經足夠。 遂心沒有珠寶首飾,勳章獎牌,現在連工作都辭去。門一關就可以走。她覺得前所未有的輕鬆,這樣通知他:「班機號碼是CP七三七,熱烈期待再見。」 她走了。一套羽絨衣褲,頭戴絨線帽子,手套放在口袋裡,背著背囊。 飛機上服務員對她說:「小姐,你看上去精神愉快極了。」 遂心笑笑,不出聲。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心,多年來與朋友聚會,都可去可不去,到了那裡也只是喝悶酒不出聲,她怕說話,怕說多錯多,情願獨自坐在家裡。 從來沒有像這次般想飛出去見一個人。 是那個人代表的寧靜自處最高境界吧。 她閉上眼睛。引擎隆隆聲有催眠作用,遂心睡著了。她走進一間寢室,有人對她說:「我有種感覺,你這一去,是不會回來了。」 遂心微笑,「你怎麼知道,連我自己都未能確實。」 「還回去做甚麼,又無親人。」 遂心走近,發覺那人是周妙宜,她拍拍床邊,叫遂心坐。 遂心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像見到老朋友一般。 「住膩了,也許回去復工。」 「怎麼會,他主意很多,可以陪你玩一輩子。」 遂心忽然問:「當日,你為甚麼離開木筏?」 「他教我離去。」 遂心也是今日才知道這個秘密,「為甚麼,他不似無情人。」 妙宜無奈,「是我不好,他不能忍受我用毒品。」 啊。 「他叫我戒除惡習才可以回去,有這樣的分歧,還怎麼相處。」 遂心輕輕問:「為甚麼出來見我?」 「你關心我。」 「那是我的公職。」遂心說。 妙宜笑了,不再分辯。 遂心看著她,發覺她與她的眉宇像得不能再像,漸漸混在一起,二人合一。 遂心轉過頭去沉睡。 鄰座是位中年女士,一直留意遂心雪白面孔及精緻五官,歎口氣,喃喃說:「長得漂亮真佔便宜。」 飛機抵達,遂心揉揉麻痺雙腿,取過背囊,用最快腳步下飛機。 中年太太忍不住問:「去見男朋友?」 遂心用力點點頭。 中年太太可能想起往事,有剎那失神。 遂心以最高速度跑出海關,在出口看見有人舉著SS字樣的紙牌。 她認得是森遜,歡呼一聲撲過去,整個人像猴子一般掛在他背上。 森遜受寵若驚,哈哈大笑。 「你運氣好,今日天晴。」 可是地上的積雪足有尺多深,遂心沒穿長筒靴,一踩下去,準會濕腳。 誰知森遜交給她一雙鮮黃色膠靴,「套上即行。」 「謝謝你。」 「是陳,他心細,甚麼都想得周全。」 「我們是否立刻飛往湖泊?」 「當然要利用晴空。」 他立刻開車到小型私人飛機場。 遂心胸中無限盼望,可是,對剛才夢境仍有記憶。 她又看見了周妙宜。 「為甚麼出來見我!」 「你關心我。」 這時,森遜說:「第一眼看見你,就想追求你。」 遂心嚇一跳,回過神來,「甚麼?」 「那時不知道你是陳的女友。」 遂心微笑。 「這樣萬里迢迢數度趕來看他,一定非常愛他。」 遂心仍然不出聲。 飛機到了,自空中往下看,蔚為奇觀,只見一隻隻木筏連在一起,約莫四、五座,甲板上有人在喝下午茶,聽見飛機飛近,紛紛抬頭觀看,木筏上還有正在踩腳踏車的孩子們。 有一個人揮手特別用力,肯定是陳曉諾。 飛機在水面降落,慢慢駛近。 陳曉諾站在當眼處,身形高大,一臉鬍鬚,遂心把背囊扔出去,他一手接住。 接著,遂心走下飛機,他過來,輕輕把她擁到懷中。 空氣像凜冽的水晶,這一天,肯定在攝氏零下十度以下,他用大衣兩翼裹住遂心。 他的鄰居一起拍起手來。 「歡迎歡迎。」 一個七、八歲男孩過來問:「你就是聖誕樹上的小姐嗎?」 甚麼?遂心莫名其妙。 陳曉諾低聲說:「看到你真好。」 「我也是。」 她躲在他的大衣內,像是他的連體人。 眾人幫手從飛機上卸下食物,其中有好幾箱香檳,有人用膠桶舀起冰凍湖水,把酒瓶浸好。 森遜揮手離去。天色漸漸暗了。 忽然之間,遂心聽得嗖地一聲,一支煙花朝天空放射,接著是第二支、第三支。焰火在灰紫色天空炸開,拼成閃亮的SS兩個字。 「遂心,歡迎你。」陳曉諾說。 遂心說不出話來。 七綵燈飾接著亮起,拼成一個聖誕老人騎著鹿車的圖案。 小孩子齊齊歡呼,遂心真沒想到會這樣熱鬧。 有人遞上香檳杯子。 遂心說:「我有一件事告訴你。」 「進屋子來說話。」陳曉諾說。 他握著她的手進屋。 遂心一進門便看到一棵十尺高的真聖誕樹,整棵樹用金色大網孔硬紗罩住,然後,唯一的裝飾是金色小小照片框,約莫有數百張之多。 走近,看仔細了,發覺相中人是她自己。 怪不得那小孩要問:「你是聖誕樹上的小姐嗎?」 她轉過頭來,看見陳曉諾微笑看著她。 遂心低下頭,覺得難以啟齒。 「你想說甚麼?」 「我一直沒同你說起我的職業。」 「你做甚麼?」他也有點緊張。 「離職前,我是一個警察。」 他鬆口氣,「是警察,不是賊?」 遂心咧開嘴笑起來。她緊緊抱住他的腰。 一年過去了。 黃江安已經升上副總督察,搬到向海辦公室,每日上班覺得自傲。 手下也習慣他每早開會第一個問題是:「有消息沒有?」大家慣然搖搖頭。 「出境至今,沒有回來?」手下又全體搖頭。 「有無派人去盯牢她的住宅?」 「仍然是那個清潔女子,每星期上去打掃。」 「有無托加拿大那邊同事幫忙?」 「加國是世上第二大國,很難追訪一個人。」 黃江安垂頭。 同事們都知道他的心事,大家不敢言語。 半晌,他像是恢復神采,大喝一聲:「南下路那宗搶劫案有甚麼發展?」 手下紛紛匯報。半小時後散會了,大家看著他走出會議室,鬆口氣。 有人輕輕說:「他仍沒有她的下落。」 「她甚至沒有回來銷假。」 「其實,他很清楚她不愛他。」 「但他不肯死心,至今仍在等她。」 「沒想到警務人員會這樣癡心。」 「據說由一單自殺案引起,她失了蹤,他失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