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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亦舒    


  遂心至為震驚,不禁落下淚來。

  「你別看她會說會笑,醫生說隨時會去,我曾打電話找你,只是沒人接聽。」

  「我換了電話。」遂心把新號碼給她。

  她捧著粥出去。

  石姨說下去:「不知不覺,荔枝辭世已近十載。」

  遂心沒出聲追問。

  「她的毛病同我一樣,醫生說,夜總會空氣渾濁,吸多了二手煙,也說不定。」

  「我以為─」遂心脫口而出。

  「你以為什麼?這些年來,你一直纏住我追問我真相。」

  她緩緩說:「我去探訪過她,的確是重病,沒有懷疑,她唯一不放心的是你。」

  原來周妙宜也有疑竇。

  「我同她說:『荔枝你也享了十年福,亦不枉此生了,有人真苦足一輩子』,她總算釋然。」

  遂心點點頭。

  「妙宜,讀好書找對象,給石姨送喜帖來。」

  遂心只是說好。

  「我也有點累了,你常來。」

  女傭開門送客。

  關上門,主僕輕輕對話,語氣無限惋惜辛酸。

  她們仍然誤會遂心是妙宜。

  「還一直追問生母死因?」

  「是,可能心底有絲微記憶。」

  「但那時她到底只得十歲。」

  「不如將真相告訴她,讓她接受事實。」

  「永不。周新民叮囑過,如果透露真相,他會收回這間公寓,屆時你我睡到街上去。」

  「但是——」

  「也是為她好,過去的事已經過去,知道了又如何,心裡終身一個疙瘩。」

  「唉,你說得對。」

  主僕二人欷歔良久。

  那一邊,遂心走到樓下平台,在小店買了杯咖啡,坐在石凳上沉吟。

  兩位女士不理世事已經很久,也不再關心世界如何運作,石姨且病重,她們對周妙宜其實生疏,以致認錯了人,但說起往事及荔枝,卻清清楚楚,一絲不差,像練習過的台詞。

  真可疑。

  那樣的好老人也會藏私,她肯定隱瞞著真相。

  那天晚上,遂心在家看衛星電視,她找到北國的氣象台,留意天氣報告。

  漂亮的報幕員說:「隆冬已經來臨,全國大部分都大雪紛飛,北邊高原及西北地區更加積雪超過三尺……」

  呵,兒童可以堆積雪人,自山坡滑下作樂。

  遂心忽然不能控制自己,她站起來,走到電話邊,情不自禁,按下號碼。

  電話響了三、四下,遂心忽然又膽怯,她雙膝發軟,想丟下話筒算數。

  就在這時,有人「喂」一聲。

  遂心心情像一個初中女生,忐忑得結巴,「呃,」她深深吸口氣,「好嗎?你在做什麼?」

  對方的語氣非常溫柔,像是一聽便已經知道她是誰,他這樣回答:「我在甲板鏟雪,如果不把積雪盡快除去,木筏會下沉。」

  「呵,可要半夜起來?」

  「現在就是半夜。」

  「打擾你了,可是一個人?」

  「不,她們一共七人,邊喝香檳邊等我過去。」

  遂心笑得彎腰。

  他又說:「原來你住在亞熱帶。」

  他看到來電顯示,表示訝異。

  原來,這女孩是遠方來的客人,更加難得。

  「SS代表什麼中文字?」

  「遂心,即指如意的意思,K是關。」

  「總算知道了你的真實姓名。」

  「聽到你聲音真開心,」遂心舒一口氣,「有點後悔沒早些聯絡你。」

  他問:「可有偶然想起我?」

  遂心想一想答:「每一天。」

  他聽了靜默了幾秒鐘,像是深深受到感動,「遂心,我願意瞭解你多一點。」

  「我也是,你在聽什麼音樂?這幾天森遜可有冒著風雪給你送補給品來?整個湖面可只是剩你一戶人家?」

  他笑了,「多謝你關心。」

  「走到電腦前去,讓我看看你的樣子。」

  遂心按亮了熒屏。

  她看到他一臉鬍鬚,「哎喲。」她忍不住叫出來。

  「嚇到你了。」

  「月圓之際,會否長出狼牙?」

  「會,對牢圓月號叫,發出寂寞哀號。」

  「靠岸不就行了。」

  「也曾經考慮過,但是眼見岸上師兄師姐花了不知多少冤枉時間金錢心血,一失勢最終還是落得孑然一人,悲哀的例子見多了,有點恐懼,情願依然故我。」

  遂心會心微笑。

  「你對這種選擇可有瞭解?」

  「許多朋友且為熱鬧出賣,十分不值。」

  「你可是一人?看樣子好像瘦了。」

  遂心伸手輕輕摸撫熒屏上他的臉。

  「股票上可有收穫?」

  「托賴,過得去。」

  「今日談到這裡為止。」

  他說:「我想念你。」

  遂心輕輕說:「我要關上電腦了。」

  她伸手按鈕,躺到床上,深深歎口氣,心底下那股抑鬱的盼望彷彿得到安慰。

  再坦白也不能告訴他,她是警務人員,一切因為調查一宗命案而起,結識他是因為懷疑他。

  每個人心底都有秘密。

  接著的幾天非常熱鬧,辦公室裡喜事連連,兩位女同事將舉行婚禮,且均大事鋪張,絕不吝嗇時間、金錢、精力。

  一個說:「女方不願簡單了事,一生人只有一次云云,又說,做女人,只得這回放肆,棄權則血本無歸,一年後懷孕生子,更淪為蓬頭垢面的水桶……所以一定要穿婚紗。」

  遂心不出聲。

  說得也對,有點辛酸。

  「生育過程殘忍痛苦,可是你去問親友,他們都輕描淡寫:『不怕不怕,現今醫術昌明』,這又是什麼意思,意外多的是,一腳踏在陰界裡,一命換一命,所以結婚時,更應縱容一下。」

  「遂心,你來發表意見。」

  遂心搖搖頭。

  「整個婚筵花費不少,在輝煌酒店的水晶廳舉行,服裝首飾又一大筆,你說,是否女方勒索。」

  「噓,一切費用由女方支付。」

  「嗄,喲,這又是為什麼?」

  遂心站起來,想趁著沒人發覺,偷偷溜走。

  她卻被那位用者自付的準新娘拉住,「遂心,幫幫眼,陪我去試禮服。」

  「你心目中必須先有一個式樣,不能見一件試一件。」

  「為什麼不,我只得今次的機會罷了!」

  遂心歎口氣,「我只有一小時。」

  那是一家著名的禮服公司,每件白緞禮服都是她們一個月的薪水。

  遂心也忍不住逐件欣賞。

  店員挑了五個款式出來,一襲象牙白無袖背心低腰大裙最合她心意。

  她猶豫地伸過手去觸摸了一下衣料。

  身後有一把慇勤的聲音說:「要不要試一試?六號,正是你的尺寸。」分明是店內經理。

  遂心說:「我沒有預約。」

  「不要緊,我們有空。」

  遂心搖頭,「下次再說吧。」

  「那麼,請自由參觀。」她識趣地退出去。

  這時,有人捧了首飾過去給準新娘挑選。

  那一日,周妙宜也打算結婚。

  她約了什麼人?

  為什麼查到今天還茫無頭緒?

  遂心發覺她沒有用心查案,怎麼跑到禮服店來了,這裡何來有什麼線索?

  新娘走出來,「遂心,看。」

  啊,像安琪兒一般,束腰的波浪裙,小小蝴蝶袖,看上去既嬌柔又天真。

  遂心露出一絲微笑。

  新娘知道這已是最高讚賞。

  「遂心,一點舊一點新,一點借來一點藍色,請把你戴著的藍石耳環借我,那麼新舊借藍全體齊全了。」

  遂心一震,立刻把耳環除下給她。

  她配上耳環,助手取來潔白面紗,替她罩上。

  新娘喜悅的說:「就是這一套。」

  「腰身也許需改一改。」

  「不用,鬆些不妨。」

  她取出支票簿子,毫不吝嗇,簽下銀碼。

  遂心看著女同事,暗暗佩服,是,快樂需自己尋找,別管別人怎樣想。

  「來,我們去挑鞋子。」女同事說。

  遂心說:「對不起,我另外有事。」

  她終於脫了身。

  遂心猜想她有一日結婚,一定會靜靜簽名了事,她沒有魄力。

  女同事的婚禮如期舉行。

  在教堂裡,遂心看見新娘穿的,又是另外一件緞裙,啊,她改變了心意,這一件窄身露背,顯出成熟風韻。

  真的,如果不能換人,換件衣服也是好的。

  遂心像其他觀禮的來賓一樣,注意力全放在新娘身上。

  她走過遂心身邊,伸手摸了摸耳環,向遂心眨眨眼道謝。

  遂心已決定把這副矢車菊藍的寶石耳環送給她。

  這時才看到新郎,他高大,倒是一表人才。

  他們年輕時看上去都不錯,一到中年,毛病全體顯露:泰半脫髮、肥胖,但不懂得照顧自己生活起居,開始多疑、放肆,並且自憐,這時,因知道生命大部分已經過去,不甘心,企圖在外遇身上找安慰……

  每一段婚姻,多數只得三、兩年好時光。

  其餘的歲月,就得竭力背住一頭家。

  只有今日最高興最輝煌。

  黃江安走過來坐在遂心身旁,「在想什麼?」

  遂心笑:「你是好人,你與他們不同。」

  阿黃莫名其妙。

  新人已經在交換指環。

  禮成了,親友站起來歡呼,一起湧到教堂外花鍾下拍照。

  新娘忽然把花球擲向遂心,遂心不想美麗的花球落在地上,順手接過,馬上發覺身邊有雙渴望的眼光,她把花球轉送眼睛的主人。

  遂心輕輕走開。

  黃江安跟在她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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