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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遂心識趣拉起辛佑離去。

  辛佑說:「她們之間友情豐富,一個人的孩子大家一起帶,並無歧視。」

  比外頭的情況好得多,在辦公室,遂心曾聽見同事這樣評論新來的夥計:「她離過婚」,都二十一世紀了,還看不順眼人家有兩次機會。

  「感覺怎樣?」辛佑問。

  遂心答:「十分震驚。」

  回到車子,他們駛返診所。

  遂心脫去外衣,躺到長沙發上。

  「妙宜有什麼反應?」

  「她失聲痛哭,她說:『難怪她死也不願返回這種地方。』」

  「其實,周新民已作出妥善安排,她的生活不成問題。」

  「人同動物的分別是,除卻生活,還希望得到其他。」

  遂心答:「上一代的要求太高太多,其實解決生活已經不易,一個人要量力而為。」

  「妙宜最終原諒了母親。」

  「她這樣告訴你?」

  「我願意相信她。」

  遂心說:「我覺得妙宜積怨甚深,可憐的她最後沒有原諒任何人。」

  「你好像十分瞭解妙宜。」

  遂心據實答:「你是心理醫生,我瞞不過你,從追查妙宜的路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足跡。」

  「我明白。」

  「原來我倆是這樣相似。」遂心說,「我重走她去過的地方,與她相識過的人重逢,覺得非常有趣。」

  「嗯。」

  「你們都說我倆相似,我覺得心中有個影子,隱隱幢幢,告訴我線索,一路追蹤下去。」

  「你疑心生了暗魅。」

  「是嗎?我一向壓抑,一邊羨慕妙宜的任性,一邊試圖釋放自己。」

  「結果呢?」

  「有時也會勸自己更加謹慎,因為妙宜最終付出高昂代價。」

  「她並不如你想像中放縱。」

  遂心答:「至少,她維護你,她搬到宿舍,不再對你糾纏。」

  辛佑臉色漸變,一個人,忍耐劇痛的時候,五官變得扭曲,他有極大耐力,可是一提起妙宜這件事,心中猶如被人插了一刀,嘴歪到一邊。

  遂心說:「我已見過好幾個同周妙宜有感情的異性。」

  他不出聲。

  「他們質素都很好,只是,說不出的懦怯,可能,這同妙宜出身有關,要同一個沒有父母,缺乏背景,又身無恆產的女子長久生活,帳簿或會出現紅字,這是他們不敢勇往向前的原因。」

  「分析得很好。」

  「你呢?也是因為不願放棄原有的身份去冒險吧!」

  「隨便你怎麼說。」

  「妙宜身上有藥,是你提供的嗎?你是醫生,你可以處方。」

  「我如果有那樣做過,一生孤苦。」

  這是一個很厲害的毒誓。

  遂心抬起頭:「我如果需要毒品,會找舅舅——」

  「你不是妙宜。」

  「你說得對,她很愛你,她不會陷你於不義。」

  辛佑看看鐘,「時間到了!」

  「辛醫生,如果有能力的話,真願天天來找你聊天。」遂心說。

  許多人與心理醫生談得上了癮。

  他們是專業分析問題的專家,又會守秘密。

  遂心站起來,向他道謝,走到接待處約時間。

  忽然,她鼻端聞到一絲香味,正是那種叫「我會回來」的特有清香。

  噫,那位女士又來過。

  剛才進診所還沒有香味,可見她剛來,或是剛走。

  遂心問:「又是六點半?」

  她悄悄看預約簿,關遂心已是今日最後一個病人。

  遂心離開診所。

  她不用香水。

  警務人員,醫生、教師……都不適宜在辦公時間用香水,擾人心神。

  還有,香這件事,各人品味不同,你認為高雅含蓄的香味,混合了體溫體臭,對別人來說,像撲面而來的濃烈異味。

  人走了,香味還留在那裡,這位女士用香水時手重了一點。

  遂心走到街上,發覺燈飾已經亮起。

  一間間店舖晶瑩通透,像童話裡小矮人住的房子,擺設看得一清二楚,店裡人來人往,十分熱鬧,遂心站在那裡欣賞。

  她忽然又聞到那股香味。

  轉過頭去,只見身後站著一個衣著考究的女士,面貌身段很普通,毫無特點,只可以說還不討厭,但眉毛拔得極細。

  香味,從她身上傳出來。

  遂心脫口而出:「你跟著我?」

  那女子吃驚,退後一步。

  淺灰色??皮半跟鞋落在行人路邊的泥漿裡,這雙鞋子完蛋了。

  遂心注意到她瘦削的足踝上有一朵花,原來是絲襪上的裝飾,使人誤會是紋身。

  她一身打扮無懈可擊,可是,看上去仍然不顯眼。

  她只退後一步,卻沒有走開,呆呆看著遂心。

  「你是誰,為什麼跟蹤我?」

  只有警察跟人,怎麼會叫人跟上警察。

  「說話呀。」

  那女子答:「我是無名氏。」

  遂心笑笑:「你好,我叫——」

  「我知道,你是周妙宜。」

  遂心凝視她,「你看錯了,我不是周妙宜,」她出示警章,「我叫關遂心。」

  無名氏吃驚,「你不是妙宜?」

  「我倆相似嗎?」

  她喃喃說:「太像了,我竟分不出來。」

  「現在,你不用再跟著我了。」

  她仍然不願離去。

  「你有話說?」

  她不回答。

  遂心覺得她怪可憐。

  一看就知道這無名女士衣食不憂,可是,心中卻有別的慾望。

  遂心試探地說:「你也是辛醫生的病人?」

  她點點頭。

  「你有話說?我肚子餓了,想吃法國菜,不如一起找間靜局的餐館,坐下談談。」

  她說好。

  由遂心帶路,走進小小法國飯店,原來她是熟客,有房間可用,非常靜,可以傾訴心事。

  大家坐下來,遂心伸一個懶腰,叫了酒,舉起杯子,祝賀說:「身體健康。」自顧自乾杯。

  無名女士說:「這樣爽朗,難怪辛佑喜歡你。」

  遂心一聽,嗆咳起來:「你弄錯了,我是辛醫生的病人,他怎麼會愛上我。」

  「他給你六點半約會,從前,那時段屬於我,一直可以談到八九點鐘。」她聲音幽幽。

  「你誤會了,我與辛醫生並無私人感情存在,我很少在他診所逗留超過一小時。」

  無名女士低下頭不語。

  很難確定她的年紀,二十七,三十七,都不大看得出來,十分經老。

  聽她的語氣,她的確需要看心理醫生。

  接著,她這樣說:「如果沒有你介入,我與辛佑將會訂婚,你願意退出嗎?」

  遂心惻然,「相信我,我與辛醫生是陌生人。」

  「為什麼不承認?辛佑對你有好感。」

  「那也許是周妙宜,我是關遂心,記得嗎?」

  她有剎那失神。

  「你累了,可要回家?」

  「不不,再談一會兒。」她懇求遂心,「回家我也無事可做,五間臥室全空著,孑然一人。」

  「你可以做義工打發時間。」

  「有人的地方立刻有政治,我怕麻煩。」

  遂心小心地問:「你沒有家庭?」

  「孩子們都長大了,已出去留學,很尊重我,但是感情維持著一段距離。」

  「那已經很好,他們的父親呢?」

  「我們五年前已經分手。」

  「你娘家環境很好吧?」

  「娘家夫家都很富裕,但是,原來金錢買不到好的東西極多。

  遂心忍不住挪揄,「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可以這樣說。」

  她幫遂心斟酒,叫了許多樣菜,每碟一點點,味道鮮美,正好用來下酒。

  「幫幫我。」

  遂心問:「幫什麼?」

  「不要再見辛佑。」

  「你應該對未婚夫有信心。」

  「他對妙宜念念不忘,天天聽錄音機內的聲音,真可怕。」

  「我不是妙宜。」

  「你太像她了。」

  「你過了辛玫麗那一關沒有?」

  「聽,聽,這口氣也像妙宜。」

  「你同妙宜相熟?」

  「我在電話裡與她談過,在診所也碰見過幾次。」

  「談什麼?」

  她不答。

  「到處叫人把辛佑讓出來是不是?」

  無名女士十分沮喪,「我也知道我的精神有點不妥。」

  遂心微笑:「知道,就還不太壞,有些人毫不自覺,像《歌聲魅影》裡的變臉怪人那樣在公眾場所走來走去,嚇得人半死,還老以為人家是驚艷。」

  「如無意外,我與辛佑,即可結婚。」

  「你年紀比他大一點吧。」

  「只大幾歲,」她相當敏感,「只不過我有孩子,不過,他亦知道不是負累,赫赫大名的蔣某人怎會叫他代養孫兒。」

  「你夫家姓蔣?」

  她轉換話題。

  「你呢,你喜歡怎麼樣的男人?」

  遂心笑了,「我又不是十六歲,早已沒有理想。」

  她始終不放心,「是否辛佑那個類型?他幾近完美。」

  遂心嗤一聲笑出來,「不不不,我喜歡高大的男子,與他說話須仰起頭來,肩膀渾厚,可一手把我舉起,有許多時間,一點錢,無限愛心。」

  無名女士也笑,「你真有趣。」

  遂心答:「你也是。」

  「告訴你,有錢人多數專注工作,沒時間陪你。」

  「也許他會利用錢去賺錢,更可能,他生財有道,按一個鈕就點鐵成金,不必太貪心,剛夠用最舒服。」

  她們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餐廳要打烊了,她們也已微醺。

  「我叫司機送你。」

  「不用,我自己有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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