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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胭脂蟲    


  晚上吃罷晚飯後,小福打了水幫我洗腳。水涼了都還愣著一動不動,明顯的心有旁婺。我拍拍他,「思春了?」

  「嗯……」小福隨隨便便應道,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撩著水。

  「下午你在老爺房外轉來轉去,有什麼事情?」

  「嗯……」

  「水涼了……」

  「嗯……」小福站起來,拿起一忙干的布,幫我擦了腳,端起水盆走出去。

  「站住。」我哼一聲,「想裝傻溜走,回來。」

  「老爺……」小福呻吟一聲。

  「下午幹嘛在我房間前轉來轉去,我後來問你,為什麼又說沒事?」

  「老爺……」小福呻吟,「真的沒事……只是怕老爺您累著,來看看老爺您要不要喝水。」

  「哼哼……」本老爺好生感動,「那結果呢?老爺我累得半死渴得半死,叫你端杯水過來,你居然給我倒了燈油過來。」

  「老爺……」小福放下水盆,回轉身來,「老爺,下午是小福不對。」

  「你有心思瞞著老爺了。」嗚嗚嗚,「養你到那麼大,居然多生了腸子了。都不把老爺我放在眼裡了,有事情也不跟老爺我商量了,老爺我在你心中,原來都這般的沒用了……」

  「……」小福沉默。

  「你收了好處?」

  小福深惡痛絕地搖搖頭。沉默半晌,從袖口掏出一封信,「老爺,陵王派人送來的拜貼,邀您明日在雯雲樓見面。」

  ……,……

  我沉默半晌,「把信放在桌上,你先退下。」

  小福放下信封,收好水盆,輕手輕腳地退下。

  心突然揪得好痛。心底有一塊傷疤,一直留著,留著到了時間長久的時候,似乎連自己都忘記了。但是,卻是實實在在地存在著的。到了什麼時候,突然地痛一下,便揪得人撕心裂肺,痛徹心悱。

  墨樵呵……

  手微抖。是天太冷的緣故吧。抓緊了那封信,抓得關節突出,指間泛白,生生地把信紙都抓得皺了起來。信封上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吾徒李斐收。」

  吾徒……

  墨樵……難道我與你之間,只能有這一個稱呼嗎?

  忙亂地撕信,手忙腳亂,把信封的一側都拆成碎爛,除了一封紅色拜貼,寫著相邀幾時於何處會面,並無它言。不相信,再使勁地倒信封,什麼都沒有倒出來。一急之下,竟然把信封拆了,方才發現裡面尚有一封小小淺黃信紙,靜靜地粘附在信封一旁,剛才為何竟沒有倒出來。

  墨樵啊……師傅啊……

  慌慌展開,只得四行字: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問君明日去否?」

  去否?去否?只問明日是否前去。

  可惡!心裡面不知道在惱些什麼,氣極,把信摔到一旁,重重地將自己摔在床上。小腿處忽地痛了起來,那種痛的感覺,從關節處慢慢地泛出來,直至整條腿痛得有些麻痺了。為什麼?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都已經沒有痛過了,為何到了此處,為何到了此時,為何偏要這種情境,就這樣地出來擾人心神。

  躺在床上,手輕輕地撫下去,握住自己的腿脛處,手指用了些力,輕輕地揉捏,卻仍是心中痛意難當。抬眼看旁邊那封信,靜靜地躺在桌上。不知為何,心中止不住的歎氣。

  失望嗎?

  我在失望些什嗎?

  難道期待著他來信訴說著春宮怨情,他有的是萬千寵愛;難道期待著他訴說著相思離愁,他有的是人為他憔悴傷神;相思情長,李斐啊李斐,你的男兒豪情呢?

  心中酸楚,拖著腿坐起來,靜靜地坐著,明日該當如何?

  門外身影一動,我一驚,低喝:「誰?」

  「是我。老爺。」小福推開門,端著一盆熱水過來,「老爺,剛才水涼了,我換了一盆進來。」

  「我不是叫你退下了?」眼角落到那封信上,急急地把它拿起來,攏到袖裡,想下床,但是腳卻像是沒有了骨頭一般,麻木著,連拖都拖動不了。

  「老爺要不自己來?」小福似是沒有看到我的舉動,走到床前,輕輕地浸了熱毛巾,擰乾,我接過來,只覺心中神傷不已。

  「老爺,小福先出去了。」

  門再次被輕輕掩上。我歎口氣,解衣,將還冒著熱氣的毛巾焐到腿上,燙得人想呲牙咧嘴,我忍了忍,一股蒸氣從毛巾上冒出來,撲面過來,隱隱聞到一股藥味。小福,你真是有心人啊……

  暖意漸漸地回到腿上,我輕微地動了動腿,拿開毛巾,屈腿彎下身去拿水盆,沒想腿虛顫了一下,竟是站立不穩,生生地從床鋪上滾落了下來。

  「嘩啦——」就放在地上的水盆被打翻了,藥湯濺了一地。

  「哈,哈,」我跌坐在地,望著一地水滓,「哈。」嘴角顫動,似乎想對自己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門急急地被推開,小福急急地奔過來,「老爺——」他急急地扶我上床,收拾著一切。

  「哈,哈,」想笑,但是卻一直笑不出來。坐在床沿,看著小福急急地幫我擦乾了衣服,再收拾一地的混亂,我嘴角哆嗦著,咬了咬牙,「小福,老爺是不是太讓你失望了?」

  「不,不會。」小福低著頭道,「是小福沒侍候好老爺,是小福考慮不周全。」

  懦弱的自己,如此懦弱的自己呵……

  心酸,連帶著眼眶也有些酸痛。望見小福將門帶好,我沉沉地躺倒在床上。

  墨樵……這樣的我……

  眼睛張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擱在床邊的燭燈,信上的四行字似乎猶在眼前:人生由命非由他,人生由命,墨樵,你就這樣子的由了命?

  報了仇,便是身隨波流,浮浮沉沈,自當由得命來罷……是麼?是麼?那我呢?墨樵?那我呢?

  長相思。

  摧心肝。

  君子恥與蚊蠅為友,節士堪作松柏之伴,天地形物皆可一笑,古今變異何有與我,行止從儀,思維循智,雖百千歲,糾萬叢蠅,我自大笑。

  忽醒忽睡,似是已經過了大半夜,但是門卻被人輕輕敲響了。小福的聲音從外面傳來:「老爺,有人說是故友,想來跟您見一見。」

  我起了身,揪了敞開的衣襟,望了望外面,仍是燈火通明,再望望房內,一支紅燭還未燃去一半,不由暗歎一聲,真個是夢裡不知今夕何年了,「進來吧。」

  故友。倒是可笑,我李斐在這京師,如此的臭名昭著,逃亡之時,有多少故友如鳥雀散一空,到了今昔,如何還會有故友來訪。

  門輕輕地開了,小福引進一個人過來。面色白淨,長鬚,面生得很。

  「草民謹拜李大人。」

  不認識。我何時有了這樣的一個故人?還得要半夜來訪?

  我披了衣,小福端了茶水上來,邀人坐下,燈下更顯此人白淨面色,白得如玉雕一般,銀綢服飾,微笑得溫文爾雅。

  「兄台不是中土之人。」我道。

  來人微微地頷首。「跟李大人有幾面之緣,算來故友,不知李大人可有印象?」

  「呵呵,」我乾笑幾聲,「說來真是汗顏之至,我渾渾噩噩幾年,徒老幾歲,竟是記不起曾經見過兄台了。」

  來人倒也是好脾氣,微笑道,「無妨,是我冒昧來打擾李大人了。三年前就想來拜會李大人,但都沒有機緣,今日得知李大人高遷至京師,一時心急,匆匆趕了來,倒是叫李大人困擾了。」

  「不會不會,」我笑道,此人雖說面生,但是舉止之間,又似乎有幾分熟悉。我沉吟,「看兄台樣貌,非尋常人家……」

  「在下南國人士。」來人輕輕作揖。

  我肅然起敬。「南國睿文八年狀元,白玉面色,其為才華橫溢,名動四海,南帝驚歎,賜其雅號「玉融先生」,睿文九年,任京兆尹,彌月不雨,割腕求雨,得以普降大雨三天,緩災民之旱;睿文十年,聽聞先生出使軒國,軒國國主愛才,勸誘不成,被囚,以頭撞殿柱求死不成,最後於獄中咬舌自盡;先生如此風彩,天下難有其二。倘若在下大膽猜想,先生還活在人世。白先生,是你嗎?」

  「在下並未說過幾句,沒想這麼快就被人猜到了。」白嗣撫額,將額上一處傷痕示之,正是當日撞殿之時留下,他笑道,「李大人果然奇才。」

  「哪裡哪裡,跟白先生相比,在下真是慚愧。一生庸庸碌碌,毫無建樹。」我讚歎道,「在下一直想去拜訪一下白先生,無耐兩國交戰,後來得知先生遭此禍害,當時在下真是扼腕痛惜,一直沒有機緣得以見到先生一面,未曾想到今日竟還能得見,真是萬幸萬幸,天憐卿才哪!」

  「李大人言重了。在下愧不敢當。」白嗣歎道,「跟李大人算起來,我倆也算是同年及第。倒是李大人風華,在下一直仰慕不已。臨嘉四年,李大人一篇《治才賦》洛陽紙貴,四海傳抄,在下當時正當迎考之際,看了之後,真令我汗顏之至,當時直想回家重讀三年書後再來應試。後來還是得遇貴人相助,才拾起信心再赴考場。之後又聞得李大人殿試時驚天之舉,為知已不畏天怒,李大人如此風節,真是令人歎服不止啊。當時在下曾匆匆至京師,盼望著見李大人一面,卻得知李大人遭天災人禍,被貶至汾州,就這樣跟李大人失之交臂。真是恨哪!在下一直都在想著,有朝一日能與李大人把酒言歡,今日得償夙願,真是死無所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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