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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胭脂蟲    


  ****

  雯雲樓。

  還是昨日的酒香與冬日寒梅芳香。十二三歲的店家小二一邊揉著昨日摔疼的屁股,一邊擦拭著桌子。

  門口進來一位二十左右的少年,也是那樣靜靜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方才走來,輕敲櫃檯,「小二。」

  「噯,客倌您是要吃酒呢,還是住——」一溜慇勤的話立刻跑出了嘴,小二邊說邊抬起頭來,一下子愣住,「是,是您——」

  一時心頭突地狂跳一陣。

  「昨日那間上房,如今還空著嗎?」少年問道,手中遞過一塊銀子。

  「空著,空著。客倌您是要住房?」小二道。

  「不。」李斐淡淡道,「只是我上去坐一會兒,你給我上壺酒,炒兩盆菜來。」

  「噯,馬上就好。」引領著他到房內坐下,望見少年就這樣子呆呆地坐著,小二砌了茶下來,口中喃喃,「奇了,酒樓的回頭客多的是,看到一個再來的,我高興個什麼勁!真是——」

  端了酒上去,發現少年猶自呆呆坐著。喚一聲客倌,他竟呆呆地抬起頭來,望了他好長時間,方回過神來,「放這兒吧。」

  放了酒下去時,聽得身後一聲歎息。

  再端了菜上去,聽得房內人兒輕吟:「嗯」。

  饒是小二不懂多少詩詞,也能聽得出詞中悲涼之意。

  坐了一會兒,少年便出來。

  小二過來收東西時,見酒菜幾乎沒減,搖搖頭。

  收拾了碗筷下樓來時,卻發現剛才那位少年根本沒走,坐在樓下的大堂裡,跟著幾個文人墨客有飲酒淡笑。

  看著他臉上那淡淡的微笑,小二不由地歎了口氣。

  能笑出來就好。

  心裡忽的這樣子想,又忽地轉了轉,真是的,人家客人想笑想哭,跟他有什麼關係。

  真是——

  眼瞅著剛才那位少年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小二心裡又有些不放心,提出一壺酒過去,卻聽得少年放下酒杯,口中低吟,「……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吟罷,又仰脖一杯酒。

  旁邊的幾位文人鼓起掌來,「好詞好詞,賢弟此番心境,也只有這闕詞能當得!再來一杯。」又是一杯滿滿的酒,遞到少年身前的時候,酒液都濺了出來,那少年也真不含糊,揚一揚眉,一杯乾盡。

  又是大笑一陣,這幾位文人在一旁吟詩作詞,旁若無人,惹得旁邊的幾位大漢都側目了。

  一位大漢走過來,坐到了李斐身旁。端起在他桌前的酒,一飲而盡,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就算是老婆被人搶走了,也不用這樣子借酒消愁啊。」

  我只覺兩頰「哄——」的一下子熱了起來,低聲啞道,「不用你管!」這種感覺,就好像什麼都被人看穿了似的。

  「小兄弟,男人這東西,本來就不好弄。再加上是皇上的人兒。」那大漢道,我不由回頭看他。但見他紫銅膚色,長相煞是威武,只是兩眼奕奕有神,有神到讓人覺得有點不舒服。

  我冷哼一聲,旁邊幾位剛才還談得入巷的文士也過來勸,京師就是這點好,京師上兩年興過男色之風,文人雅士狎男色也不是少數,「是啊,就算了吧。人家是皇上的人兒,再說了,你別看陵王這幾年那個可憐哪,人哪,最看不清的就是心了。七八年前,在我還是小的時候,就聽說過聖上寵男人,寵得大權旁落,當時那個叫慘哪,死傷無數,血染京師哪。」

  「是啊是啊,當時我還小,才十二三歲,就聽得京師裡傳聞,皇上都是被他害死的,沒想到,現在換了個小皇帝,還是在他的掌控之下。前幾年皇上總算是奪回了權,沒想又被他給迷惑了。你說,現在這世道……」

  「是啊是啊,聽說前幾年,又一個新科狀元被陵王迷住了,結果哪,那個叫慘哪!家破人亡啊!」

  「哎,人道是紅顏禍水,這男人更是不一樣哪……」

  「不止吧!聽說是株連九族……」

  我低了頭,只顧著喝酒。

  那位大漢拍拍我的肩,我一把把他的手拿開,他悻悻道,「昨兒個你過來找他的時候,這兒早就埋伏了皇上的人了。」

  「是啊是啊,賢弟,當時我還以為,你出來就得死啊!」一位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文士道,「還是女人好啊,又香又軟。」

  「是啊是啊,女人最稱心如意了。」有人點頭。

  我放下酒杯,站起來,「承蒙幾位兄台不棄,留小弟在這兒喝幾杯。小弟還有急事,先行一步。」

  「曖,哪裡哪裡。只是看賢弟一臉愁悵,就拉了賢弟一起來喝幾杯罷了。都是文人嘛,說不定哪年我們一起高中呢。」

  我微笑點頭。出了門。

  身後依稀聽得到幾位的說話聲,「李兄,你都考了三場了,年年名落孫山,年年再考,小弟就是佩服你這個勇氣啊……」

  「哪裡哪裡,干……」

  「有道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哪……」

  「……,……」

  ****

  李斐去後不久,雯雲樓裡來兩人,一人戰戰兢兢,一人面帶怒容,俊容失色。小二剛迎上去,就被來人怒瞪一眼,嚇得縮縮頭就要回去,不想卻被他一把抓住,「有沒有一位姓李的客倌來過這裡?年約二十,相貌俊秀。」

  姓李的?不是剛才那位少年會是何人?

  小二連連點頭,「有有有,不過他——」

  實是不是他存了心在這兒卡住吊人胃口,只是那位面帶怒容的人一下子把他的領子揪了起來,這一下卡得他直咳嗽,「他——」

  「他怎麼了?」應劭急問,關懷之意溢於言表。

  「他——他——」小二揪著自己的脖子,顫抖著伸出自己的手指來,指向脖子,「我——死——」話未完,小二兩眼一翻,昏倒在地。

  應劭愣了一下。

  「將軍,你掐死人了!」小福駭了一跳。

  應劭低下頭來探手試試小二鼻息,壓低聲音,「叫什麼,只是昏了一下罷了,由得你叫得這樣子像殺雞一樣嗎?你家老爺怎麼教的你!」

  小福神情哀怨。就知道這位將軍對他有成見……嗚嗚嗚……不就是把老爺弄丟了嘛……這能怪他嘛……昨天將軍他還那樣子焉焉的,可憐成那個樣子……今天居然囂張成這個樣子……哼哼,想當年他在我家老爺面前……

  回過頭來,大堂裡原本坐著飲酒作樂的幾個文人一下子停下所有動作。

  「你們——」應劭剛一開口,那幾個傢伙立刻抱成一團哆嗦,「我們什麼都不知道!」

  「……」應劭回過頭來,對上小福,啞口無言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你去問。」

  小福機靈地上前,動作優美地作了一個揖,打著燦爛的笑臉道,「各位大爺,小的只是來找人,各位大爺有沒有看到一位二十上下,長得挺俊美的人?對了,他今天穿了灰色的衣服,看上去心情不好的樣子。」

  「他剛出去……」抱成一團的幾個人慢慢地散開,一個穿綠衣的人慢慢地坐穩了,一下子以極快的動作搶過他桌上的扇子,打開後才緩緩道。

  「是啊,半個時辰前剛出去過,好像是往……南邊去的吧……」

  「不對,是東邊……」其中一藍衣文士端了酒杯倒了酒,在嘴裡啜一口,慢條斯禮道。

  「南邊,我看得清清楚楚!」綠衣文士道。

  「你哪兒看到!你明明在這兒坐得好好的,所謂『可不知,非可不知謂之知……』」藍衣文士搖頭晃耳道。

  「曰『知不知者不為過,不知而謂之知者須師……』。」綠衣文士道。

  「……,……」兩文人酸嘰嘰地吵起來,不時引章據典,搖頭晃腦,掉下一個個書袋子來。

  小福瞠目結舌,轉過身來,忽地發現將軍身後的那個裝死的小二正爬起來,偷偷摸摸地想往樓上爬,「站住!」

  小福一聲怒喝,大堂裡的幾個文士再次抱成一團哆哆嗦嗦。

  走上前去,提起那個小二,「他是往哪個方向去的?」義正辭言。

  「南,南面……」小二哆哆嗦嗦道。

  「走吧。」小福回首道,這才發現將軍聽了小二話之後早就走出門去了,一下子放下小二,小福跟上去,「將軍,等我——」

  跑到門口,回過頭來,對著小二笑一下,道一聲,「小兄弟,太肥了,就算是在這兒當小二,也不可以這樣子偷吃東西弄得自己肥頭大耳的!」

  小二瞠目。

  真的好重啊啊啊……重得我的手都快要斷了!門外,小福跟著前面的人,一路小跑,一路甩著手。

  ****

  「你跟著我做什麼?」回過頭來,李斐望著他身後的那位大漢。

  「只想跟這位小兄弟做個朋友。」原先在酒店裡的大漢笑道。「小兄弟往哪兒去?大哥我有地方好玩的,你去不?」

  「不去了。」我回絕。男人說到好玩的地方,不外乎是酒肆教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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