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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咖啡糖    


  「你考上台灣大學,你自己知道吧?」

  「……」她——頓時抬起頭,卻找不出該接的話。

  楊逸凡的臉色若有所思,喝了口咖啡,才由上衣口袋裡抽出一張折疊平整、似乎是只被剪下一小塊的報紙。他攤開折疊的部分,將報紙放到餐桌上,推送至她面前。

  那一片薄薄的再生紙上,∼行斗大標題躍進她的眼——

  深夜死亡火警……

  她伸起放在雙腿上的右手,顫抖著想將那張剪報拿到近∼點的距離,她的雙眼熱熱地,有層朦朦的水模糊了視線,她努力閱讀著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她努力專注到連楊逸兒起身至咖啡機前倒了第二杯咖啡,又回位於上的舉動都沒在意。

  終於,她好像花了一世紀那麼長久的時間,才看完了那則新聞。

  而眼淚……眼淚竟開始如洪水氾濫般奔流出雙眼,她的所有情緒、所有恐懼、所有悲切全在這個時候——崩潰了。

  她趴在餐桌上,放聲痛哭!

  十分鐘過去了,接著另一個十分鐘也跟著過去。楊逸凡不發一語喝著咖啡,沒任何打算安慰她的意思。他認為,與其提供她一個放聲哭泣的胸膛,不如教她學會堅強。

  所以,他一徑沉默地坐著,一徑喝著他的咖啡,等她哭夠為止。

  沒人注意到餐廳外,站了一個下樓覓食卻不經意撞見這一幕的人。

  二十幾分鐘過去,她的哭泣聲弱了許多。

  「從你的反應看來,徵信社的調查應該沒有錯。很抱歉,我必須請徵信社調查你的背景,這裡住的都是我關心的人,我有責任不讓自己的一時仁慈對其他人造成傷害,請你諒解。」楊逸凡開口。

  她的哭泣聲,此時完全停止。

  「學校後天就要辦理註冊手續,我會讓逸桀陪你到學校註冊。學費我先幫你繳了,我用我的名字在銀行開戶,這是提款卡,提款卡的密碼是××,你可以去改你記得住的密碼。這個學期,我每個月會匯八千塊到戶頭。寒暑假你必須回牧場打工,跟小草一樣,一個月我會給你三萬塊工讀金。大學的寒暑假有將近三個半月,你可以賺十萬五千元,用來支付你國立大學的學雜費應該夠了,還能多少貼補一些生活費。別以為我給你三萬塊薪水是在幫助你,牧場的工作很辛苦.假使你不能吃苦,想在外面另外找工作,我沒有意見。」

  他逕自說著,她只是木然地聽著,不發一語。

  「另外,你在學校上課期間,我希望你能找份兼職工作,家教或者到加油站、餐廳打工,我都不反對.但絕對禁止從事任何非法行業。等你升上大二,我就不再每月匯錢給你。」他看了呆怔的她一眼,又說:「你父親的後事,我已經處理好了。暫時我把你的戶籍遷到我家,這只是暫時,等你大學畢業找到工作,隨時可以辦理遷出。我幫你重新申請一張身份證,因為你原來的證件全燒掉了。我不想問你過去的事,不過如果你想說,我不介意暫時充當聽眾。但我認為,過去的事就是過去了,沒必要翻出來一一清算。我的建議是,那些事能忘就忘。好了,我話說完了。」

  逸凡喝完第二杯咖啡,說完話他離開位子倒了第三杯咖啡,然後走出餐廳,留下她∼個人。

  轉進樓梯問,他有點訝異看見逸桀坐在階梯上。但訝異歸訝異,他沒打算開口,直接走過逸桀,端著咖啡上樓。

  逸桀則一臉不悅,尾隨著他上樓。

  「有事嗎?」進了房間,逸兒才開口並看向一路跟他上樓來的速桀。想必逸桀是聽見他跟若殊說的話,他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必然也是為了那些話。

  「你幹嗎用那種口氣跟一個孩子說話?」逸桀非常不滿。

  「我不覺得我的口氣不好,你聽見我大聲對她說話嗎?」

  「你是沒有大聲說話!但聲量大小不代表語氣好壞,你犯不著——」

  逸凡坐上椅子,開始翻閱桌上堆了許久的資料,頭抬也不抬地說:「如果你不滿,是因為我對那個小女生不夠有耐心,你可以下樓去安慰她,別在這裡挑剔我的口氣。我自認對她夠好了。」

  「你那樣叫做夠好了?冷冷地通知人家父親死了,冷冷地要人家到學校報到,冷冷地命令別人到你的牧場工作你除了冷漠,就不能有一點人性嗎?!」

  「我若沒有一點人性,就不會把她救回來!不會給她安身的地方,不會幫她繳學費,更不會幫她處理父親的後事!最重要的是,假使我沒有一點人性,我會放任那個真正沒人性到把親生女兒折磨得不成人樣的男人不得好死後再讓他曝屍荒野。可惜我太有人性了,才會浪費我的人性葬了他。話說回來,關於人快這個話題,我記得我們討論過了,我本來就歸屬動物類,所以就算我真的沒人性,你也不該太驚訝才對。現在我很忙,沒空再跟你討論我的人性問題。你若閒得發慌,麻煩把你的人性用到樓下那個小女生身上。」

  逸凡的態度,擺明了要「送客」。

  逸桀被逸凡的態度氣得接不了話,索性如老人家之願,自動離開。不過他可是非常用力地甩上房門,充分表現出他的不滿。既然跟動物類溝通不成,那使用一丁點暴力發洩怒氣總成吧!

  房門被惡狠狠地關上後,逸凡才抬起頭,吐了一口氣。

  第三杯咖啡,眼看就要見底了。

  他已經許久許久不曾一夜連續喝上三杯咖啡了。然而今晚,他想,無論他是不是喝了三杯咖啡,八成都無法人眠吧。

  這些天,他知道得愈多,就愈是無法壓抑滿懷怒氣!是氣誰多些?他不太能分得清。

  氣那已故的男人?或是氣不肯反抗的孩子?氣她的懦弱、瘦小、逆來順受?

  雖然他的理性不難明白,一個只剩父親能依靠的孩子,沒有多少反抗空問,然而,他就是怎樣也無法停止對她生氣,氣她讓那些傷害發生在自己身上。

  另一方面,他也氣自己莫名涉人這場社會上早就習以為常的家庭悲劇;更氣的是,也許他看待這場悲劇的角度,太過苛刻了。也許他根本不該苛責那個毫不反抗的孩子,也許她不是不願反抗,只是無力反抗、不知由何反抗。

  唉……逸桀其實錯了!

  假使可以,他多希望自己的人性能完全泯滅,在這種時刻。

  如此,他就不用拿著這張看來冷漠的表情,面對那個驚惶脆弱、一無所有的小女生;更不必狠著心逼她長大……

  他其實真的很希望,他沒有絲毫人性。

  林裡的咖啡,真的空了。

  而頭一回,總覺時間不夠用的他,竟驚覺眼前的夜晚似乎遙遙無結束之期般,漫長得可怕。

  ☆ ☆ ☆ ☆ ☆ ☆ ☆ ☆ ☆ ☆ ☆ ☆ ☆ ☆

  在大學裡,只要考完所修課程的期末考,就算開始放寒假了。因此即使是同班同學,每個人開始放假的時間也不見得相同。

  若殊這學期比較幸運,選修課程的期末考全比必修課期末考時間早一個禮拜。所以考完最後一科必修期末考,班上還有一大半人等著奮鬥其他選修考試,她就已經進入放假狀態了。

  她要帶的行李真勉強要算行李,也實在少得有些寒酸可憐。只消簡單用一個小型背包就裝好了,埋頭裝了三件擦洗衣物和兩本書。

  出了恆春車站,若殊的第∼件事是找提款機。

  四個月生活費三萬兩千塊,加上學雜費、住宿費,她算了一個整數——六萬五千塊。

  領完錢,她走回恆春車站等林伯接她。沒多久.一輛藍色小貨車停在她面前。

  「上車。」駕駛搖下車窗說,口氣冷淡。

  她的吃驚很明顯,沒想到來接她的人會是楊逸凡。儘管吃驚,她也沒開口說什麼,靜靜上車、關好車門。

  「我正好有事到鎮上來。」車子開了好一會兒,他說話的聲量突然得刺耳。

  這句話是為了解釋接她的人何以不是林伯嗎?他像是需要向人解釋的人嗎?若殊不自覺地擰了擰眉,卻不忘對他的話以默默點頭當做反應。

  她一直以為,他這人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根本不顧別人感受,只會自以為仁慈做自以為對的事!就像他三個多月前說的、決定的,關於她未來幾年該怎麼過,那態度彷彿他安排的是某項理所當然的工作進度,而不是一個「人」未來幾年的生活。

  她,不過是楊逸凡的一時仁慈。

  她會一輩子記得那個桌上攤著一張剪報、一張提款卡的夜晚。

  那晚,她一個人盯著那一紙一卡,茫然得找不到半點頭緒。然而或許,真正教她永生難忘的,是楊逸凡說那句一時仁慈的施捨態度。

  那夜,她才明白自己是真正、徹底地一無所有。

  即使楊逸凡「∼時仁慈」給她一張卡、給她一個看似能暫時安頓的地方.但同時楊逸幾也讓她深刻體會到「一個人」的滋味,有多無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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