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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我先看見一雙非常美麗的平跟涼鞋,細細的皮繩子織成辮子模樣,一雙纖細的足踝。我便詫異,我想,誰家少奶奶的女傭人休假?為什麼不出去吃一頓牛排?為什麼要來買菜? 然後我看到她的一把長髮挽在腦後,穿一件真絲寬身的袍子,白色的,說不出的飄逸,台北還有這種女人?她微微轉過身來,太挺的鼻子,太尖的下巴,我歎口氣,又走了眼了,又是個美容院整形外科手術師的傑作,現在真難得看見一個醜人了。 但是她的後頸是如此白晰,掛著一條粗俗的,令人不置信的十足金鏈子。她在選白菜,手指纖長,指甲是禿的,某只手指上有只銀戒子,一看便知道是意大利做的。 然後她轉過頭來,我們忽然變成面對面了。 我愕然,然後我的心軟了,聲音也軟了,我低聲的叫:「水晶兒,你在這裡呀?」 她一時間沒把我認出來,看了我很久,她問:「哪一位?」 她的聲音是不確定的,惘然的,不置信的,這是水晶嗎?但是她白晰的皮膚,畢挺的鼻子,的確告訴我:這是水晶,不會錯,天下的美女多,但是美得像她這樣的,還真是少有呢。 「水晶,我是你的老大。」我拍她一下,「你這就忘了。」 「老大。」她微笑,「怎麼在這種地方碰見你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大笑。 她笑。 然後我發覺她懷孕了,腰是挺挺的,胸脯有點脹,她微笑著,無論如伺,水晶看上去還是一個美女,一個不折不扣的美女。 「你結婚了﹖」我問。 「誰告訴你的﹖」 「總有那些吃飽飯沒事做的人。」我說。 「離掉了。」她等閒的說。 「來,我們去喝杯咖啡,總不能站在這裡談三個小時。」 她猶疑一下,她說:「老大,你等我買完了菜,到我家去坐一會兒。」 「你又有家了?」 「不但有家,而且還有孩子。」她笑,但是眼睛裡一點笑意都沒有,她並不快樂。 我等她買完了菜,她買得很簡單,幾條菜,一塊肉。對於她自己居然要做這種事情,她很難為情,她是一個會背全本紅樓夢的女子,而做飯的阿巴桑不過幾千塊台幣一個月,難道真有人分不出檀香與木柴的區別﹖ 付賬的時候,她說:「老大,你記得咱們的法科老師說過嗎?人生當初的想像,與後期所發生的事情,是完全不一樣的。你記得嗎?」 「我記得。」我們倆就是活例子。 她的家是一個小小的套房!非常普通的傢俱,一個小小的廚房,她有點累了,靠在沙發上,我為她點上一根香煙。她說:「真疲倦。」噴出一口煙。 「這個男人……」 「是我的同居人。」 「對你好不好?」 「怎麼說呢?什麼叫好,什麼叫不好?」她噴出一口煙。 「別這樣好不好?說得實際一點。」 「也沒什麼。我的好處他欣賞不到,我的壞處他全看到,就是這麼一個男人,我一生中所碰到的男人,也都是這個樣子,沒有第二種。」 「你總得去適應他們。」 「是很適應呀,你不見我去買菜嗎?你不見我在懷孕,這種事情是我應該做的嗎?但是我都做了。你瞧見架子上那個銀杯沒有?你總該記得吧,老大,那一年我代表校方贏了瑞典組,但是有人看見它嗎?沒有,總有人看見我把菜給炒焦了。」 水晶用手支著頭。 去日苦多。 「水晶——」 「我真不知道時間與日子該怎麼過,那日我去買菜,迷了路,回不來,要問路才知道家在什麼方向,後來看到一個賣汽球的攤子,那個攤子美極了,各式各樣的汽球,真想坐在地上,素描一張,但是我的年紀不一樣了,環境不一樣了,心情不一樣了,我竟似一個小孩子般的站在街上哭了起來,我怎麼會落魄到這種地步!」 「水晶,凡事是不能這麼想的。」 「好,我是不想,今天也不做菜了,反正有你在,我有借口可以請朋友出去吃飯。」 「你愛他嗎?」 「誰?」她愕然問。 「你的同居人。」 「他?不不,我誰也不愛,我除了自己之外,誰也不愛。」 「那麼你——」 「我無聊,我羨慕別人有個孩子。可是說不定以後就改變主意了,如今醫學昌明,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但是——水晶,真沒想到,你好好的婚姻——」 她打斷我,「好好的,一切都是好好的,開頭當然好,否則又怎麼會有開頭呢?」 「現在這個人…」 水晶微笑,「他是很漂亮的人,所以我容忍著他,他就是這麼一點點好處了。」 「疲倦就回家好了。」我拉著她的手,「水晶,你何必這樣。」 「我哪兒有家?」她反問:「父母的家能算家?兄弟的家能算家﹖好不容易自己建立一個家,結果呢,沒家用,那離婚算了,他以為我是千金小姐,會大把大把的鈔票帶回來花——這一位也是一樣,表面上是故作大方,其實是天天數鈔票。以前也有好的男生,都是沒有緣份,差那麼一點點,錯過了,所以沒有什麼好怨的。咱們中國人自然有一千個安慰失意人的俗語:譬如說「各有前因莫羨人」啦,「命中無時莫強求」啦。」 「但是水晶你,你是不同的,我們記得以前你——」 「那一位直叫我別提以前的事兒,英雄不提當年勇,對不對?」她說:「過去的,無論如何已經過去了,多想無益。」她按熄了煙。 但是像水晶這樣的人,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的呢?她應該住在一所堡壘裡,穿著最好的衣服,開豪華的宴會,而不該這樣明珠暗投,躲在這種地方做這種家務事。 「水晶,你今年幾歲了?」 「九月份足三十一歲,」她說:「老了,人到中年百事哀。」 「人家哀人家的,你哀什麼,心森夫人遇見愛德華八世的時候卅二歲,離過兩次婚,可是皇帝為了她遜位,還不是小國呢,我的媽,那個時候的大不列顛王國可非同小可,你這麼自卑幹什麼?」 「人家運氣好。」水晶笑。 「天上掉下餡兒餅來的事多得很呢,你怎麼知道你明天的運道不會轉好一點?」 「噓,我聽見他回來了。」水晶說。 有人用鎖匙開門進來,他果然回來了。 他並不是一個很漂亮的男人,一看就知道缺乏教養與修養,大概也沒有受過什麼上等的教育,只不過很有一種男人的味道,一雙眼睛是非常漂亮的,有點攝人的味道。 水晶並沒有為我們介紹,反正是女客,她看得出來他不會介意。 他問:「洗澡水熱不熱?」 水晶只是點默頭。 水晶還管水熱不熱呢,水晶以前只管「菲奧路昔」出了什麼新的時裝。 水晶說:「你覺得他如何?」 「如果他愛你,那就很好。」 「他不愛我。」她說:「在他眼中,我不過是一個略具姿色的女人。」 「那就不必把孩子養出來了,何必多一條生命呢?」 「他說他喜歡孩子,既然有了,就生下來。」 「你就這麼聽他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年頭養個孩子是什麼價錢,就算你自己養得起,又有沒有這種必要呢?人家講的話,你也該想一想,才相信呀。」 她不出聲,她只是沉默的坐著,默然喝一口茶,又一口。 然後那個男人出來了,那不過是一個男孩子,廿七八歲的年紀,在女人已經遲暮了,在男人卻還剛剛好,他當著我的面前換櫬衫,然後拉開抽屜,數了一千新台幣,對水晶說:「我出去一下。」 水晶問:「去哪裡?」 他不答。 「去做什麼?」 他不回答。 「幾時回來?」 他不回答,他就這樣被著外套走了,他不知道,他是在跟水晶說話,當年在學校,她要是走過,誰不回頭看一眼的水晶,他竟敢對她這樣。 我看水晶。 水晶說:「看樣子你說對了,老大,我該走了,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他聽得懂嗎?水晶,把孩子拿掉,我們從新開始,別擔心。」 「我沒有擔心,我真的沒有。我只是在奇怪,女人為什麼那麼愛聽謊話。那個時候我要離開他,因為我知道他不是我的理想對象,玩玩是可以的,他把租房子的錢放在我的面前,他說:「請你考慮一下。」我說我要到新加坡去,他說:「你走了,我怎麼辦?」他的眼睛裡的確有那麼一絲彷徨,而女人的心卻這麼容易軟下來。我還是說要走,他問:「你就這麼來了,也就這麼去了?」 我不是在奇怪,老大,剛才你說得真對,為什麼人家說的話,我也不想一想,就相信了呢?」 我轉過臉,不敢看水晶,眼淚淌了下來。 「也許我老了,很久沒聽這種謊言了,我樂意相信,我認為居然還有人肯說這種話來騙我,簡直是我的榮幸。於是想了一天,我便搬進來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老大,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