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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只是……那些男人……」我說:「你不覺得你浪費了自己﹖即使是一幅畫,也不能拿出來給不懂得的人看。他們欣賞你嗎﹖」 她沉默著。 「他們看到的只是你的肉體,你也應當愛護你的肉體,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應當愛惜。我不是想改變你,我只是……」我跳起來,「妒忌。」 「妒忌?」她睜大眼。 「自然,那傢伙嘗足甜頭,跑掉了,而我卻要如此這般……」我沮喪地說。 她笑。睨著我,不出聲。 「我不是威脅你……」我忽然覺得那句話的嚴重性,「我不會有那種可恥的意圖……我不是小人……」 「行了,我明白,只要你肯幫忙,以後的事慢慢再說,好不好?」她說:「一瞧就知道你是個老實人。」她歎口氣,「可惜老實男人永遠不會喜歡我這樣的女人。」 「你怎麼知道?」我不以為然。 「尊,這不去理它,真謝謝你幫我。」 「得了,你不怕謝破嘴唇?」我拍拍她肩膀。 因為我是個好人,女人有時候也喜歡好人,當她們需要救苦救難的時候。至於跳舞吃飯玩耍,那當然尋壞男人,壞男人好玩得多。壞男人主意多,變化無窮,哪像我們,一塊木頭,踢一踢,動一動。 但是阿莉這麼美麗,連好人見了也心動。 以後的一個星期內,我們做了個好詳細的計劃表。她的父母將會到香港來住一禮拜,七天。阿莉自然日日到酒店去陪他們,她對功課很有把握,請數天假不成問題。我就不必在白天陪「岳父岳母」,但放學後還是要出現的,隔日陪他們吃頓晚飯,一共三次。接飛機的時候出現一下,送飛機的時候出現一下,一共客串亮相五次。 必須的道具是訂婚戒指。 我問阿莉:「你有沒有朋友有大鑽石戒指?」 「你以為『朋友』會借大鑽石戒指給我?」阿莉反問。 「正確!」我說:「我知道我母親有比較像樣的戒子,但是……但是我怎麼好向她開口?」 「你的父母!」阿莉忽然尖叫起來。 「我的父母如何?」我瞠目。 「他們得與我的父母見面,你幾時聽過有親家不見面的?」 「不行。」我站起來,「牽涉實在太廣,我不可能辦得了這許多事。把我父母叫出來?一定穿幫。」 「那怎麼辦?」阿莉擔心的說:「太難了。」 「把老實話告訴他們。」我說。 「我才不,已經吹牛吹到快完美結束,又讓我從頭開始,我不幹。」她不肯,邊用肩膀輕輕的推我一推。真要命,這一推把我的七魂推掉了四魄。 我幾乎沒苦苦哀求,「那你想如河呢﹖」 「我也不知道。」她又用手撐起頭。 「找一雙假父母?」我問。 「別烏攪了。」她沒精打采。 「說我父母剛去了旅行﹖」我問。 「不可能,巧合太多,我父母很精明的,他們才不會相信。」阿莉說:「天啊天,怎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的呢?」 「這叫做上得山多終遇虎。再簡單也沒有。」 「是,我也明白。」 「你明白就好。我告訴你,現在只剩下一個辦法。」我說。 「什麼辦法?」阿莉那種表情完全是絕處逢生式的。 「害我父母空歡喜一場——告訴他們我訂婚了,於是戒指也有,親家也有。」 「這不行,把老人家牽涉在內,那多尷尬,對他們不公平。」阿莉說得實情實理。 「我們還能怎麼樣?」我問。 阿莉沉默著。 「惟有這個辦法而已。」我攤攤手。 阿莉的眼圈忽然紅了。 「我會告訴他們這是我最新的決定,一切交給我,送佛送到西,為人為到底。」 阿莉也不說什麼。 我回家,找到媽媽,靜悄悄地把她拉在一邊,用很神秘的聲音表示我準備訂婚,並且女方的家長不日就來香港「相親」等等,人不可以貌相,我從來未料到我這個老實人的演技居然進步到這樣一流。 媽媽,可憐的媽媽,在「哎呀哎呀,這孩子也不早說——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之後,來不及把消息通知爸爸,他們只有我一個兒子,馬上聯想到白白胖胖的孫兒,因此樂得一塌糊塗。 「可是你還有一年才畢業!」 「噯,沒關係,先訂婚嘛,一年才九個月的課,憑咱們的兒子還會找不到工作?」 「那位小姐呢?」 「人家念的是醫科,還要念多幾年,有什麼關係?結婚後心情愉快,對功課更有幫助。」 「這倒不錯,說的是。」 「別擔心,兒子,你的開銷不夠,我們兩老會津貼你們小家庭的正常費用。」 他們是如此喜氣洋洋。不知一切只是個騙局。我真是慚愧。我這個做兒子的人,實實在在,太不像話。 我低下頭不出聲。 「喂,」爸跟媽說:「兒子訂婚,你也得有點表示才是,兒子是學生,拿不出什麼來,你這位未來婆婆怎麼沒有見面禮?」 媽說:「我見了這位潘小姐,自然會拿出來。你急啥?」 如果這是我的真訂婚,那該有多好。 有誰會嫁我?我那麼挑剔,我選人家,人家也同樣會揀擇我,不提也罷。 爹說:「把潘小姐帶來我們瞧瞧。」 這是很簡單合理的要求。很容易做得到。 第二天我就把莉莉安帶到家。莉莉安換上一件淨色旗袍,身裁豐滿得不像中國女郎,相貌艷麗中帶著端莊,談吐高雅得體,爸爸媽媽看著她,眉開眼笑。 那天莉莉安的氣質特別好,因為她帶有一絲憂鬱。 飯後我把她送回家,問她:「為什麼不高興?一切問題都經已解決。」 「我騙了他們。」她抬起頭來。 「他們很快樂。」我說:「說不定你做了件好事。」 「別開玩笑!」她低下頭,「越是那樣,我越難過,假使他們的態度冷淡,我反而容易過得多。」 「莉莉安,算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但以後呢?以後你怎麼向他們交待?」莉莉安問。 「說我們個性不合,鬧翻,解除婚約。」 「他們會怎麼想﹖」莉莉安問。 「過一陣就沒事。」 「這——」 「莉莉安。我相信緣份這件事,我一家無端被牽涉在這件事內,不是偶然的。想想芸芸眾生當中,你偏偏選中我,我們一定有點緣份,你說是不是?」 莉莉安把頭枕在我的肩膀上。忽然落下淚來。 「來,別哭,別哭。」我拍著她的背部。 沒多久媽媽就把一隻不大不小的鑽戒給我,叫我送給莉莉安。莉莉安戴在手上左看右看,可是又哭了。唉,女人的心理真難明白,太難了。 這下子又為什麼而哭?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終於到了最後審判那一日——潘氏夫婦雙雙抵達香港,我這個「未來女婿」開車去接,車子是爸爸的平治。阿莉一看見父母就哭。(又哭。)潘先生夫人倒是很相櫬得體的一對。潘先生雙目炯炯有神,上上下下的把我打量得每個細胞都一清二楚。 我倆陪他們去酒店,然後我留下莉莉安陪父母,我溜開去上課。 沒想到我自己的老爸老媽也不跟我說一聲,便跑到酒店自動見親家去了,稀哩嘩啦的知心話說了兩車,我與莉莉安面面相覷。 看樣子這套戲已封了聒本門,成功得很。可是莉莉安在這個星期內瘦了很多,臉上少了一圈。 潘先生笑說:「哈哈,渡蜜月嘛,自然是來英國住上一陣子,婚後則住香港,好不好﹖我們兩家,各得一子一女,簡單之極,莉莉安自小被寵壞了的,遇上尊,不只是她的福氣,也是我們的福氣。」 我那老媽連忙也高帽子套回去,「那裡那裡。阿尊傻里傻氣,咱們以為他一輩子娶不了親,現在……哈哈哈哈。」 一星期很快過去,潘氏夫婦心安理得,非常滿意地回英國去了。臨走直托親家照顧莉莉安。 媽媽則跟我說:「無論如河,莉莉安一星期得來一次,讓我弄些好吃的菜給她補一補。念醫科多辛苦,女孩子獨個兒住,那慘淡勁兒,也夠她受的。」 我歎氣。 莉也歎氣。 戲演完了。 莉跟我說:「戒子還你。」她想把戒子脫下來,但一時緊,除不下,她說:「我回家用肥皂滑一滑,明天還。」 「明天?」我說:「要利息的。」 「尊!」 「對不起。」我苦笑。「你喜歡,就帶著好了,何必還呢?由此可知你是不屑。『婚約』解除以後,我們還是朋友,戒子還不還,小事耳。」 「你別誤會我。」莉莉安說:「我——」 「你不必向我『報恩』,從此我們『男婚女嫁,各不拖欠』,你放心,這件事我要是洩漏出去,叫我爛掉嘴巴。」 「你在氣我。」莉莉安說:「尊——」 「我總得有點氣,我年紀尚輕,不想這麼快潰瘍,你小姐包涵包涵。還有,你請回吧,我們之間的緣份到此為止,你不必再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