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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黃苓 天空,飄下初雪。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人……嗯……人不知而……人不知而……」石階上,垂頭拿筆默寫默背的小女孩,到這裡顯然就被難住了。鋪在膝上的紙,寫的是歪七扭八、幾乎可令孔老夫子為之落淚的字跡,不過對小女孩來說,會寫字、寫得出字,就已經是她長到現在最大的奇跡了。「人不知而……而……接下來到底是什麼鬼啦?我不寫了!」背不下去的挫敗和懊惱終於超越她的忍耐極限,她抓著紙筆就要跳起來。 「不慍。」一個沉穩的淡聲忽然自她身後響起。 她聽到了,呆了呆,接著馬上下意識扭過頭。但她先是發現天空緩緩落下的今年第一場細雪,然後才看到一個站在大門口的高大人影。 那是一名全身黑衣、表情硬梆梆的大男人。 他顯不出一絲溫情的墨黑眼睛直直盯向她,而一種不用特地表現就足夠嚇哭小孩、震懾大漢的驚人氣勢在他身上顯露無遺。 小女孩當然也強烈地感受到這個黑衣男人令人不安的氣質,但她的第一個反應是僵住,接著開始一臉防備。 黑衣男人雖然知道他這張閻王臉又驚嚇到小孩子了,但他卻無意勉強自己做出安撫小孩子的蠢事。不過讓他意外的,是這綁著辮子的小女孩忽然俐落地跳起來,面向他。她的全身上下散發著她這年紀少有的強烈防衛意味,尤其是她那一對死瞪著他,彷彿要吞噬他的大眼睛…… 雪花靜靜地飄落,黑衣男人也靜靜地站在原地,眉峰微揚地回視小女孩充滿戒心的臉。 現在,黑衣男人腦子裡想的不是這小女孩不怕他,還一副將他當蚊蠅的態度,而是── 她是誰? 這地方什麼時候多了個小孩子?不,是兩個! 黑衣男人注意到旁邊的動靜,一轉眼就看見從屋子裡走出來另一個年紀和這小孩子差不多的小女孩,他的眉頭打結了。 「小荳!叔公找……」在喚人的甜美小女孩原本沒發現杵在門口的沈默男人,但她在稍移開視線見到了後,立刻說不出話來,接著忍不住微微發抖著。 撇開這被叫「小荳」的小女孩,黑衣男人依舊沒什麼表情地慢踱向前。 「溫大夫在嗎?」他終於開口。 在。 溫拾銘還沒死,他也沒走錯地方。 這是施紅荳十三歲時,第一次見到這位「昂叔叔」的情景。 而接著往後的每一年雪花初降的那一天,衛昂一定都準時地在溫家大門出現。 ☆ ☆ ☆ ☆ ☆ ☆ ☆ ☆ ☆ ☆ ☆ ☆ ☆ ☆ 施青菁、施紅荳,是溫大夫受其外祖父所托,好心收留的一對姊妹。因為在她們分別為八歲、七歲時,她們的娘被她們的親爹趕出家門,不是男孩子的她們自然連帶被不留情趕出來,於是她們只好回去投靠外祖父。但沒多久,她們的娘意外斃命;而在她們十三、四歲時,她們的外祖父也病逝,成了孤兒的她們最後住到外祖父的好友溫大夫家,所以,溫家已經是她們姊妹待過的第三個家。 在南井城,溫拾銘的醫術比起其它大夫並不算高明,破舊的門面也沒有其它店舖來得好看,所以會來找他的,不是一時找不到別的大夫意外撞進門的人,就是不是來找他醫病的街坊鄰居。儘管他的醫術普通,甚至曾被衛昂不客氣地稱「蒙古大夫」,不過和善為樂、笑口常開的他,卻擁有許多人望塵莫及的好人緣。而這也是他能和衛昂結為忘年之交的原因。 至於衛昂,則是自從一次意外受傷被湊巧經過的溫拾銘醫治後,才從此年年到訪溫家;而他遇到施紅荳的時間,是他認識溫拾銘後的第三年。至於他為什麼會對施家姊妹中的施紅荳有較多注意,那大概是因為她是他在老溫這裡看到的第一個小孩子;還有……她不像另一個,每回見到他來就躲起來。 ☆ ☆ ☆ ☆ ☆ ☆ ☆ ☆ ☆ ☆ ☆ ☆ ☆ ☆ 第二年,當衛昂手裡拎著一罈酒跨進溫家大門,首先迎接他的,又是施紅荳。不同的是她友善多了,甚至在他停留在溫家的那幾天,她還曾兩次偷偷問他「叔公」派給她的功課──跟她姊姊又躲得不見人影的態度完全兩樣。 到了第三年,衛昂意外地發現,施紅荳已經蹲在門外等他── 細細的雪花落在紅荳梳著長長辮子的發上,她正抓著一根樹枝,把握時間認真地在地上默寫著叔公教的東西。雖然她知道自己沒有姊姊聰明,也沒有姊姊一點就通的天分;而且直到現在,她的字怎麼也寫不好;叔公的醫術,她也是學這個忘那個…… 難道她真的很笨嗎? 紅荳停下來,瞪著地上依然歪七扭八的字。 有些沮喪。 但,她可不輕易認輸。 深吸一口氣,她發憤似地繼續揮動著手上的樹枝──為了報答叔公收留她們姊妹之恩,她已經悄悄地立定志向,只要青菁依舊不改變她的心意,叔公又沒有其它人選,她一定會替叔公接下他的醫館! 雖然她一直認為,以青菁的能力絕對比她這腦筋不靈光、又粗手粗腳的妹妹更適合繼承叔公的醫館,但是青菁不愛啊…… 大夫要面對的就是病人,所以難免會有要替病人碰觸傷口、處理傷口的時候,但她就是不喜歡弄髒自己的手。至於紅荳倒不在乎會不會被弄髒,反正她又不像青菁那樣嬌嫩、容易被嚇到。 這時,一隻黑靴悄無聲息移到她正鬼畫符的地面前方,停住。 紅荳一愣,反射動作便是抬頭往上看,而當這抹巨大熟悉的身影映入她眼中時,她才在同時想起她會在今早一發現降下初雪就跑出來等在門外的原因,她朝他咧嘴笑了。 「昂叔叔!」丟開樹枝,她跳了起來。 只見依舊一身黑衣、原本一張剛硬的臉上沒有特別表情的男人,在面對眼前衝著他笑、喊著他只在她口中聽過的稱呼的少女時,他一邊的眉毛不由微微挑高,接著嘴角跟著稍扯開。 「……嗯……你自己一個人在外面玩?」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這小孩子好像一下子抽高不少,就連原本稚氣稍重的臉也忽然成熟很多。他有些不太適應,頓了一下,他才終於開口。 老實說,衛昂和小孩子幾乎沒什麼交集,何況多數的小孩子一見到他的反應不是嚇哭,就是嚇哭地逃開,有哪個敢接近他?不過他一點也不會遺憾沒小孩子緣,他反倒樂得不用跟在他眼中宛如另一個世界人的小孩子打交道──所以對於這三年來,施紅荳對他愈來愈不認生的態度,而他也響應她響應得很自然的表現,連他都感到意外和莫名其妙。 已經長高到衛昂胸口的紅荳,毫不畏怯的視線停留在他稜角輪廓分明的臉上。「我在等你!」她糾正他。 衛昂忽地一愣。「等我?」眉微糾結起來。 「你每次都會在下初雪的這一天來,所以我今天一早醒來看到雪下了就很開心……」對於這位其實沒對她多親切,還沉默寡言到極點,一雙眼睛直勾勾盯人就能讓膽小者忍不住發抖的昂叔叔,她卻偏偏每年期待他的到來。 她喜歡這個特別的叔叔。 因為他有著一點都不凶的聲音。 從他出聲教她背書的初次見面,她自小養成對外人、陌生人的強烈防備和排斥感很快就被打破;再加上她所喜愛的叔公對他的全心信賴,她更不覺得他可怕了。 「是嗎?」她的回答讓衛昂不自主抬頭朝半空隨意瞄了一眼,接著視線立刻又下移到她臉上,他的神色多了抹沉思。要不是她提到,他還真的沒注意到這件事。 不過她的開心……他不解,為了他的到來開心嗎? 紅荳哪管他看不出情緒的臉皮下想的是什麼,她朝他伸長手,「行李給我!」 沒怎麼遲疑,衛昂無言地將肩上的袋子交給她。 接過袋子的紅荳滿意地點點頭,轉身就往屋裡走。「叔公這幾天都在等你,還吩咐我到醉僊樓買了好酒回來準備。昂叔叔,這次你一樣會來住幾天對不對?所以這幾天,我有什麼事都可以找你嗎?」末了,隱約流露出小女生的撒嬌語氣。 「……嗯。」衛昂淡應,也沒反對。 紅荳的腳步一停,回頭,給了他一個孩子般的燦笑。 但是隔年再見,紅荳這樣的笑容不再出現…… ☆ ☆ ☆ ☆ ☆ ☆ ☆ ☆ ☆ ☆ ☆ ☆ ☆ ☆ 依舊是一年之末,雪花初飄下的日子。 溫家醫館,靜靜佇立在大街上,樸舊的門面顯得有些蕭瑟。 滿身風塵的衛昂,神色有著少見疲累地慢踱近溫家大門,不過當他抬眼見到大門兩側高掛的白色燈籠時,他猛地住腳,表情一愣。接著回過神來,眼底多了凝重驚疑的他,立刻推開溫家緊閉的大門。而這回,迎接他的不是連三年他總會第一個見到的紅荳,卻是一個簡單的靈堂和一個意外的事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