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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一新說他待母至孝。 家真說:「我不過是無事慇勤。」 一新問:「假如母親與我一同遇溺,你就誰?」 家真笑笑,「你會游泳。」 「嘿!」 「別老提這種無謂問題。」 許太太本來幾天就走,可是家真熱誠款待,她竟住了個多月,不但曬得一身健康膚色,且增加體重。 每逢週末,家真載她到處走,他們甚至到迪斯尼樂園排長龍,吃冰激凌,看煙花,買米老鼠手錶。 家英見母親樂而忘返,也趕來會合。 一見新居露台看出去的海景,「嘩,媽媽偏心。」 許太太笑,「你肯來這邊住?」 他們三母子又說又笑,羅一新在旁幾乎插不上口。 家英問:「你冷落一新?她怪不高興。」 家真答:「她若連這個都不明白,我倆就沒有前途。」 家英笑,「呵,這般大男人口氣。」 「明日我們去聖地亞哥,你也一起吧。」 一新過來說:「我不去了,怪累,又怕曬。」 許太太一聽,連忙說:「我們在市區逛商場吧,我想添些衣物,夏裝在這邊多選擇。」 一新這才恢復精神。 家真說:「媽媽我陪你去紐約。」 一新更高興,「好呀,我們逛五街。」 許太太卻問:「你的功課呢,也得上學呀。」 過兩日母親鳥倦知返,把新居鑰匙交給家真,由家英陪著回家。 家真一頭栽進實驗室裡。 一新找到機會問他說:「我轉到加州來陪你可好?」 「加州不是讀美術的地方,你不如留在歐洲。」 一新尷尬,「這是冷落我嗎?」 「不,我想用功讀書。」 第二天一新走了。 那一年,滿街少女都穿上芝士布長裙,飄逸明媚,在陽光下呈半透明,引起異性遐想。 好看嗎,美極了,像她嗎,不,還不夠,差遠了。 這邊女孩半捲曲頭髮都閃爍金光:赤金,淡金,金棕…家真心中懷念的是一疋漆黑烏亮的絲緞。 家真在校成績斐然。 同學們讚歎:「許一坐下來就知該怎麼做。」 「他天生會這門功課,學問一早已種在腦裡,只需取出應用。」 「唉,各有前因莫羨人。」 「幸虧許容易相處,又樂於助人。」 是天才嗎,不,只是苦幹,時時埋頭做到深夜,一新電話來找,家真一定在家。 一日,家真在實驗室裡看報告,忽然有同學推門找他。 「許,你來自蓉島?」 家真抬頭,「什麼事?」 「許,蓉島出了大新聞,快到康樂室看電視。」 家真丟下一切跑到二樓康樂室。 有幾個同學在看新聞。 記者這樣報告:「蓉島掛牌建築商赫昔遜收地策略失當,引起該地原居民不滿,三百多個居民憤而包圍工廠一日一夜,將八名高級職員困在辦公室裡,包括副總裁,總工程師及品質管理員,大量防暴警察經已趕至——」 螢幕上出現土著與警察對峙情況,有人擲出汽油彈,焚燒汽車,打爛玻璃,蓉島工廠區變得像戰場一半,這美麗寧靜的小島從未發生這種事,許家真看得呆了。 他雙膝發軟。 半晌,他發力狂奔回家打長途電話。 不知怎地,心急慌忙,他一連三次撥錯號碼。 家真吸口氣,請接線生代撥。 終於接通,聽到家英聲音,他哽咽:「爸媽好嗎?」 家英說:「爸已經救出來,無恙,在樓上休息,我正想找你。」 家真把跳躍到喉頭的一顆心按捺回胸膛。 「我立刻回來。」 「事情已經完全解決,家真,你不必勞碌。」 家真開啟電視。 美國人絕少關注本土以外新聞,除非是大災難,大騷動,大戰,否則,他們只孜孜不倦報告本土的芝麻綠豆瑣事。 新聞說:「美資在蓉島有千億投資,大使館正注視這場騷亂,據悉事件導致一死三十餘人受傷,其中十名士警方人員。」 接著,是某大商場週末大減價廣告。 家英在那一頭說:「這件事媽媽不知道,她去了台北訪友。」 「爸可有受傷?」 許惠願的聲音傳來,「家真,你放心,事情在電視新聞看來才顯得可怕。」 「死者是什麼人?」 「一名暴徒。」他不願多說。 「爸,如果形勢欠佳,不如早退。」 許惠願沉默。 「三十六著,走為上著。」 許惠願輕輕斥責:「一遇挫折,立刻投降,怎有今日?我自有數目,你放心讀書,下季費用已經匯出。」 他把電話交回家英。 家英躊躇著似有話要說。 「二哥,什麼事?」 「有人看到家華。」 家真一時沒領會,「什麼,誰看見大哥?」 「有人認出由許家華率領這次原住民抗議示威的流血事件,他是滋事分子首領之一。」 家真心都寒了。 他雙手簌簌發抖,這正是他最害怕的事。 「別讓媽媽知道。」 「警方已在通緝他,這是遲早通天。」 家真一個字說不出來。 「你要有心理準備。」 「家華為什麼與父親對著幹?」家真聲音顫抖。 「他不是針對個人,他抗議資本家剝削。」 家真捧著頭,他統共不明白,因此痛苦。 「家真,爸叫我,你自己保重。」 「我一有假期立刻回來。」 電話掛斷,那陣嗚嗚聲叫家真恐懼。 他離開校園駕車往酒吧買醉。 三杯啤酒到肚,情緒漸漸平復。 回程中車子左搖右擺,被一輛貨車截住痛罵。 那司機這樣吼:「你找死?你死不足惜,可憐你爸媽要傷心一輩子!」 家真忽然情形,嚇出一身冷汗。 他把車子停在路旁,鎖好車門,坐在車裡,直到天亮,才駛返公寓。 大哥已經成為家中黑羊,他更加要小心翼翼做人。 試想想,清晨或深夜,有個警察前來敲門:「對不起許先生太太,你們的兒子許家真醉酒駕駛,車毀人亡」,可叫家人如何善後。 好好生活,也就是孝順父母。 他歎口氣,撥電話找一新聊天散心。 響了一陣,無人接聽,家真剛想掛斷,忽然有男子問:「找誰?」 家真一呆,「你又是誰?」 「不,你是誰?」那人也反感。 家真聽見一新的聲音在背後傳來:「叫你別亂停電話,是誰?」語氣親暱。 「打錯。」那人索性丟下電話聽筒。 家真發愣。 幾年了?整整四年,那幾乎是年輕的他的前半生。 如果一新另外有對象,禮貌上頭,她應當對他說明。 電話來了,是一新追上解釋嗎? 不,是同學:「許,明日考理論,我有幾個疑點想得白頭猶自不得要領,你若不幫我,我得轉系。」 家真停停神,「我們一起研究,你什麼時候方便?」 同學鬆口氣,「叫我舔你鞋子都心甘情願。」 不知怎地,這句話叫許家真想起父親跟在外國人身後,落後半步,但亦步亦趨的樣子,永遠愉快地應著「是先生」,「謝謝你先生」。 「許,我們下午三時圖書館見。」 他怎好非議父親? 他怎可對父親說「爸,毋需卑躬屈膝,也可找到生活。」 他知道什麼是生活? 「下一季費用已經匯給你了」,父親說。 三十年前他帶著年輕妻子去到一個陌生的小島找生活,首要是解決衣食住行,不叫妻子擔驚受苦,他是一個有肩膀的好男人,接著,三個兒子出生,黃口無飽期,尤其是這幾個少年。 家真記得母親說過:「長褲買回來時槢上幾吋,六個月後又成吊腳褲,一年買三次鞋子,腳長得像小丑那般大,冰箱裡滿滿食物,一天之內掃空,『媽,吃的呢』,家華家英連果醬牛油都可以空口吃,嚇煞人。」 幸虧父親年年加薪升職。 他能幹?誰不苦拼,蓉島擠滿各地各城湧來人才,努力有什麼分數?許惠願比誰都會做人,上中下三層他都擺得平。 家真敬重父親。 他有什麼做得不對,那時因為他必須那樣做。 母親也是,矜貴少女,嫁雞隨雞,來到蓉島,漸斷六親,「話全聽不懂,晚晚做夢看見你外婆,蓉島蟲蟻奇多,各式各樣怪異可怖昆蟲,有些掛天花板,有些爬上腿來,怕得人發抖,天氣熱起來似蒸籠,滂沱大雨,竟月不停,又刮颱風,整間屋子顫動…」 勇敢父母,沒有懦弱子女。 許家真深深吸口氣,出門上學。 下午想起有約,趕到圖書館。 咦,約的是誰?那人沒報姓名。 「許,這邊。」 有人站起來低聲招呼。 原來是金髮的維多利,那頭著名金髮在下午的陽光下閃閃生光,襯著白瓷般雪膚及碧藍雙瞳,她是標準美人。 「你?」 「可不就是我。」 「我們到那邊角落去。」 「許,圖書館裡不好說話,不如到我處補習。」 許家真微笑,「當心呵,請客容易送客難。」 「我從來沒怕過你。」 「這好像不是讚美。」 「許真我從不知你可以這樣活潑。」 「名字是許家真,我還有若幹不為人知的好處。」 |